全京城都知道,我爹是当朝第一大奸臣,沈确。
而我,沈不言,是他唯一的逆女。
具体表现在,我每天都致力于研究一百零八种方式,把我爹气到拔剑,再把满朝文武的得意门生们,怼到自闭。
尤其是那个光风霁月、一身正气的御史大夫,顾凛。
他总想为民除害,把我爹弹劾下台。
我总想为我爹“排忧解难”,把他气哭在墙角。
这大概,就是我身为奸臣之女的……另类孝心吧。
我爹,沈确,当朝首辅,权倾朝野。
当然,这些都是好听的说法。
在民间的戏本子里,他的官方称谓是——天下第一大奸臣。
贪污受贿、结党营私、打压忠良、欺上瞒下……反正一本戏文里反派该干的活儿,我爹基本都承包了。
而我,沈不言,是他年方十八、尚未出嫁的独生女。
按理说,奸臣的女儿,要么骄奢淫逸,要么心如蛇蝎。
可我偏不。
我爹喜欢黄金,我偏爱白银;我爹喜欢听靡靡之E,我偏爱听将军令;我爹想让我学着掌管中馈、笼络人心,我偏偏跑去国子监,把一群之乎者也的酸儒,辩到怀疑人生。
久而久之,全京城都知道了,沈首辅家里,出了个“逆女”。
我爹为此,没少吹胡子瞪眼,但他打又舍不得打,骂又骂不过我,最后只能指着我的鼻子,痛心疾首:“不言啊!你就算不学着当个大家闺秀,至少也学学爹这奸臣的精髓吧?你看看你,逻辑这么清晰,不去朝堂上颠倒黑白,屈才啊!”
我当时正嗑着瓜子,闻言,眼皮都懒得抬一下:“爹,你放心。你的精髓,女儿学着呢。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总有一天,我要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颠倒黑白’。”
我爹以为我在开玩笑。
直到今天。
金銮殿上,气氛肃杀。
一个身穿御史官服的年轻人,身姿挺拔如松,手持玉笏,声音朗朗如金石,正在慷慨激昂地……弹劾我爹。
“臣,御史大夫顾凛,弹劾首辅沈确,贪墨江南赈灾银两,共计三十万两!以致灾民流离失所,饿殍遍野!此等行径,上欺君父,下压黎民,实乃国之巨蠹!恳请陛下,明察秋毫,严惩不贷!”
好家伙。
我站在武将末流,靠着一根盘龙柱,悄悄打了个哈欠。
又是顾凛。
这位顾大人,年方二十,状元及第,长得是眉目如画、俊朗不凡,偏偏性格又臭又硬,像茅坑里的石头。自打他上任御史大夫以来,每天的日常工作就三件——弹劾我爹,准备弹劾我爹,以及走在弹劾我爹的路上。
堪称我爹的头号黑粉,还是带薪上岗的那种。
我爹站在百官之首,闻言,连眼皮都没动一下,一副“风太大我听不清”的死猪不怕开水烫模样。
龙椅上的小皇帝,今年刚满十六,被顾凛这番话吓得小脸煞白,求助似的看向我爹:“首辅大人,这……这可如何是好?”
我爹这才慢悠悠地出列,躬身道:“陛下,老臣冤枉啊。所谓贪墨赈灾银,纯属子虚乌有。顾大人怕是年轻,听信了什么市井谣言,才会在朝堂之上,血口喷人呐。”
“你!”顾凛气得脸都红了,“人证物证俱在,岂容你狡辩!我已查明,你将那三十万两白银,尽数换成了黄金,藏于你在城郊的别院之中!”
我爹揣着袖子,一脸无辜:“哦?竟有此事?老臣自己怎么不知道?”
这演技,不去梨园行唱戏,真是屈才了。
眼看顾凛就要被我爹这耍无赖的劲儿气到当场升天,我知道,该我上场了。
我在国子监旁听多年,还死皮赖脸地给自己挣了个翰林院修撰的闲职,就是为了今天。
我慢悠悠地从柱子后面晃出来,走到大殿中央,先对小皇帝行了个礼,然后转向顾凛,微微一笑。
“顾大人,慷慨陈词,忧国忧民,下官佩服。”
顾凛看到我,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显然对我这个“奸臣之女”没什么好感。
“沈修撰有何指教?”他语气不善。
“指教不敢当。”我晃了晃脑袋,“就是听顾大人算了半天账,觉得有点……糊涂。想请教一下。”
“请讲。”
“顾大人说,家父贪墨了三十万两白银,对吧?”
“没错!”
“然后,又说家父把这些白银,都换成了黄金,藏在别院?”
“证据确凿!”
我点点头,掰着手指头开始算:“我朝银价与金价的兑换比例,大概是十比一。也就是说,三十万两白银,能换三万两黄金。顾大人,我算得对吗?”
顾凛愣了一下,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对。”
“那就奇怪了。”我一脸天真地看向他,“顾大人既然查得这么清楚,想必也派人去搜查过家父的别院了?”
顾凛脸色一僵。
私自搜查一品大员的府邸,那可是重罪。
我笑了:“看来是没有了。不过不要紧,下官不才,前几日刚帮家父盘点过别院的库房。别说三万两黄金了,就是三两,都未必有。”
“你胡说!”顾凛怒道,“你与沈确乃是父女,自然会为他开脱!”
“哎,顾大人别急嘛。”我摆了摆手,“我们今天,不谈立场,只谈逻辑。我们来做一个假设,好不好?”
“假设,家父真的贪了这笔钱,也真的把它换成了黄金。那么问题来了。”我顿了顿,环视一周,看到满朝文武都竖起了耳朵。
我清了清嗓子,朗声道:“请问顾大人,一个经验丰富、作恶多端……啊不,深谋远虑的奸臣,会把这么大一笔金子,原封不动地,藏在自己名下的别院里,等着你一个御史大夫去查吗?”
“这……”顾凛被我问住了。
“退一万步讲!”我根本不给他思考的机会,“就算家父真的这么做了。那他为什么要选择把白银换成黄金呢?顾大人可知,黄金质地重,体积小,便于储藏和运输。可同样的,它目标也大啊!三十万两白银,浩浩荡荡,从江南运到京城,再拉去钱庄兑换成黄金,这得是多大的动静?我爹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贪污了吗?这是在给自己上KPI考核,看能不能更快地被抓吗?”
“我……我……”
“再退一万万步讲!”我双手一摊,一脸的“我为你着急啊”的表情,“顾大人,你有没有想过一种可能?就是,有没有可能,真正贪污的人,是想把这盆脏水,泼到家父头上?所以才故意放出这种‘把白银换成黄金藏在别院’的、一听就很愚蠢的谣言,来误导你这种……呃,涉世未深、正义感爆棚的年轻人?”
我的话,就像一串连珠炮,把顾凛打得晕头转向。
他站在那里,张着嘴,俊脸憋得通红,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大殿之上,鸦雀无声。
我爹揣在袖子里的手,已经开始微微发抖了,那是想笑又不敢笑,憋得。
我最后,给了顾凛一个同情的眼神,叹了口气,总结陈词。
“所以啊,顾大人。弹劾人,是需要证据链的。您这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充满了逻辑上的漏洞,不仅冤枉了好人,还容易被真正的坏人当枪使。年轻人,还是要多学习,多思考啊。”
说完,我朝小皇帝和目瞪口呆的群臣们拱了拱手,施施然地,又晃回了我的盘龙柱后面。
深藏功与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