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接回镇国将军府时，长安城正下着淅淅沥沥的春雨。养在乡野十五载，
突然成了将军府唯一的嫡亲血脉，这本该是话本里才有的幸事。可府中上下看我的眼神，
好奇有之，怜悯有之，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审视。我的归来，对将军府而言，
并非纯粹的喜悦，更像是一场尴尬的意外。我的亲生母亲，安国夫人，她握着我的手，
眼泪簌簌落下，嘴里却喃喃：“像，真像……尤其是这眉眼……”后来我才明白，
她说的“像”，是像我那位名义上的“妹妹”，
从小在将军府金尊玉贵养大的养女——沈明月。沈明月其人，如其名，皎皎如月，
是长安城所有世家子弟心中的白月光。她知书达理，仪态万方，
一手丹青更是连宫里的贵人都称赞不已。更重要的是，她与当时还是太子的萧珩青梅竹马，
情谊匪浅，几乎已是内定的未来太子妃。我的出现，打破了这一切。
我跪在镇国将军府冰冷的地板上，听着宣旨太监尖细的嗓音，一字一句，
如同惊雷炸响在耳边。“……咨尔沈氏未晞，镇国将军沈擎嫡女，秉性端淑，
德容出众……特册为太子良娣，赐住东宫揽月阁，钦此——”太子良娣。我，沈未晞，
被认回将军府不过月余，连京城权贵圈都尚未认清，便被一纸诏书定下了终身。原因无他，
只因我是沈家流落民间十五年的真嫡女。而当今太子萧珩，心中早有所属，
便是我那养在将军府，名动京城的“妹妹”——沈明月。这桩婚事，是皇帝钦定。
我懵懵懂懂地接旨，耳边是母亲安国夫人平淡的谢恩声。直到宣旨太监离去，她才扶我起身，
握着我的手，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告诫：“未晞，我的儿，你能入东宫，是天大的福分，
也是我沈氏一族的荣耀。太子殿下他……”她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复杂，
“他心中自有丘壑，你需谨记本分，你这张脸……便是你的缘分，亦是你的倚仗。
安心侍奉殿下，莫要想不该想的事。”我的脸？铜镜里，
我抚摸着这张与沈明月有着五六分相似的面容，尤其是这双眉眼，几乎如出一辙。原来，
这便是我的“福分”和“倚仗”。后来，我从下人口中拼凑出了真相，
太后与皇上绝不允许太子正妃是一个养女，这关乎皇室血脉正统。但萧珩对沈明月用情至深，
非卿不娶。两相僵持下，我这突然归来的嫡女，成了打破僵局最好用的棋子。
由我这位正统嫡女入东宫，既全了礼法，堵了悠悠众口，又因我这与沈明月相似的容貌，
或许能稍稍慰藉太子相思之苦。而沈明月，被太后亲自下旨，认为义女，册封“安平郡主”，
暂留将军府，以示恩宠，也是留给萧珩的一个念想。我入东宫那一日，没有十里红妆，
只有一顶青呢小轿，悄无声息地从侧门抬入。我的夫君，当朝太子萧珩，甚至没有出现。
初入东宫的日子，并不好过。宫人最是势利，知晓我不得太子欢心，又是“替身”上位，
伺候便多了几分怠慢。我第一次见到萧珩，是在入东宫半月后的一个黄昏。
他在御书房被先皇申斥，心情不愉，信步走到了我这偏僻的揽月阁。他一身杏黄太子常服，
带着微醺的酒意，站在院中那棵孤零零的杏树下，身影被夕阳拉得长长的，竟有几分孤寂。
我按礼跪迎，他许久未叫起。“抬头。”他的声音带着酒后的沙哑。我抬起头，
撞进一双幽深如寒潭的眸子里。他盯着我的脸，尤其是在眉眼处流连。半晌，他嗤笑一声，
带着浓浓的嘲讽：“果然像。父皇和祖母，真是替孤选了个可心人。”那一刻，
羞辱感如同冰水，从头浇到脚。然而，人心是肉长的。他虽不常来，但偶尔醉酒，
或与先皇因沈明月之事争执后，会来到揽月阁。他不说话，只是看着我，
有时会让我为他研墨，红袖添香。他会在看到我模仿沈明月风格画的拙劣兰花时，皱眉不语，
却在我某次无意间用家乡调子哼起采莲曲时，怔愣良久。他会在我感染风寒时，
命太医悉心诊治，甚至会在我睡梦中迷迷糊糊喊“娘亲”时，笨拙地替我掖好被角。
我想我好像有点爱上他了，这样一位英姿飒爽，风姿卓绝的男人，
没有谁在他对自己好的时候还不动心。我们好像都忘记了有沈明月这个人，偌大的太子府，
他的身边只有我一个女人。我开始每晚都在他回来的必经路上，掌灯等他，
总会为他贴心的熬制各种药膳，我会每日都为他送上我亲手做的糕点。
看着他对我一点点软化下来的态度，我心里泛起甜蜜。但仍不敢逾矩。有一次，他狩猎归来，
得了一只通体雪白的狐崽，他却鬼使神差地留了下来，命人送到了揽月阁。“给你做个伴。
”他语气依旧冷淡，我却抱着那团温暖的小东西，心尖颤了颤。
这些零零碎碎、似是而非的“好”，像冬日里偶尔透出云层的一缕阳光，温暖却短暂。
我看得出他对我的也渐渐生出了感情，有时我在厨房做糕点，忘记等他回来。他会冲进厨房，
确认我是否安然无恙。我明知这温暖或许不属于我，可能是他透过我在对另一个人释放柔情，
可我还是忍不住沉溺。我拼命学习礼仪，钻研琴棋书画，
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像一位合格的太子良娣。也私心地希望，他能在我身上，
看到更多属于“沈未晞”的影子。好景不长。先皇驾崩，萧珩登基为帝。他龙袍加身，
君临天下的那一刻，看我的眼神也彻底变了。不再是那个偶尔会流露出迷茫和柔软的太子，
而是真正执掌生杀予夺的帝王。
他不再需要我这个先皇太后强塞的“替身”来维系表面的平衡。他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
便是以“太后凤体欠安，需人陪伴解闷”为由，将已是安平郡主的沈明月，接入了宫中，
常住寿康宫偏殿。一时间，宫中风向往沈明月那边彻底倾倒。
她不再是那个需要避讳的“养女”，而是皇帝心尖上的人，是即将名正言顺的六宫之主。
萧珩待她，与待我天差地别。他会为她亲手描眉，会陪她在雪中漫步，
会将她喜欢的江南糕点设为御膳房常备。他看她的眼神，是毫不掩饰的炽热爱意与宠溺，
那是我从未得到过的专注。而我这个曾经的“太子良娣”，虽按制被封为“婉嫔”，
却彻底成了无人问津的摆设。揽月阁更名为僻静的披香殿，成了实际上的冷宫。
宫人的闲言碎语愈发刺耳。“正主回来了，替身还有什么脸面活着？
”“听说陛下马上就要册封明月姑娘为后了呢！”“婉嫔？呵，不过是仗着有张相似的脸，
偷了别人几年时光罢了……”更让我心痛的是，我的母亲，安国夫人，如今入宫请安，
眼里心里都只有沈明月。她会拉着沈明月的手，慈爱地嘘寒问暖，却只是淡淡地瞥我一眼，
嘱咐一句：“在宫中安分些，莫要给明月添堵。”那一日，萧珩踏入披香殿，带着一身寒意。
他掐着我的下巴，迫我抬起泪痕交错的脸，字字如冰刃，剜心蚀骨：“沈未晞，
看清楚你这张脸！明月即将入主中宫，她归来之日，你该知道自己的位置！”他甩开我，
仿佛碰触到什么令人厌恶的东西，转身决绝离去。我瘫软在地，
心口那点因为他曾经那些似是而非的“好”而燃起的微弱火苗，被他亲手，毫不留情地，
彻底踩灭，碾碎成灰。胸口憋闷得厉害，像压着块湿冷的巨石，我蜷在榻上，
指尖死死揪着身下的锦缎，却仍旧遍体生寒。殿内烛火昏黄，
将他离去时带起的冷香搅得一片浑浊。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龙涎香，
和他身上惯有的清冽气息，可更多的，
是一种让我喉咙发紧的甜腻——是沈明月最爱的鹅梨帐中香。原来羞辱我，是为了她。
意识昏沉间，宫人刻意压低的议论声，又钉子一样钻进耳朵。
“……陛下今日又赏了明月姑娘一斛东珠，说是给她镶鞋面玩儿呢。”“啧啧，
到底是打小情分，陛下心里装的是谁，还用说么？”“里头这位？呵，
不过是个眉眼有几分相似的摆设罢了，正主回来了，还能有她的位置？”摆设……是啊，我，
沈未晞，名义上的婉嫔，在这九重宫阙里，只是个占了位置的、精致的摆设。只因我眉眼处，
有三分像极了那位金枝玉叶——安平郡主沈明月。喉头一阵腥甜涌上，我猛地侧头咳嗽起来，
帕子掩住唇，好一阵才平复。摊开素绢，上面果然溅开了点点暗红，像雪地里落下的残梅，
刺目惊心。悄悄将帕子攥紧，藏入袖中。这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了。自萧珩登基，
沈明月入宫，我这“赝品”的存在，便愈发显得多余而可笑。记得她刚入宫那日，
并非正式册封，只是以陪伴太后为由住进了寿康宫偏殿，可那排场，却堪比皇后仪驾。
她一身烟霞色罗裙，翩跹如蝶，依在太后身边，眼波流转间，却总是落在萧珩身上。
她嗓音糯软，带着江南水汽的温润：“珩哥哥，太后宫里的芙蓉糕，还是从前那个味道。
”萧珩那时就坐在上首，我清晰地看见他侧脸的线条在那一瞬柔和得不可思议，
那是我从未得到过的温柔。他轻笑，声音是我从未听过的舒缓：“知道你惦记，
特意让御膳房备着的。”我坐在末席，手藏在桌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芙蓉糕，
是我刚入东宫时，因思乡情切，偶然向小厨房提过的江南点心，后来便成了揽月阁常备。
原来，不是我一句无心之言被人记挂，而是他心中白月光的一句旧日惦念。席间，
无数道目光或怜悯或嘲讽地落在我身上，像针扎一样。我的亲生母亲，安国夫人，奉诏入宫，
只是淡淡瞥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没有温度，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厌弃。
她转而便含笑对沈明月道：“你这孩子，尽惦记些小玩意儿，陛下日理万机，
哪能总记着这些。”那一刻，我仿佛又回到了刚被认回将军府的时候。那个富丽堂皇的宅邸，
于我而言，陌生得可怕。安国夫人，我的生母，看我的眼神总是复杂难辨，有审视，有遗憾，
唯独没有失而复得的欣喜。她常说：“未晞，你在外头野惯了，府里的规矩要好好学，
莫要……丢了将军府的脸面。”而沈明月，她会拉着我的手，甜甜地叫“姐姐”，
眼底却是一片清明的疏离和隐隐的优越。她说：“姐姐，母亲也是为你好。你不知，
这京中贵人最多是非，一言一行都被人看着呢。”萧珩更是从未掩饰过。他召我侍寝，
在沈明月进宫后，我俩的相处更是沉默，他有时会久久凝视我的眉眼，目光却仿佛透过我，
看到了另一个人。有一次，他醉酒，掐着我的下巴，迫我抬起脸，
滚烫的呼吸混杂着酒气喷在我脸上，眼神迷离：“明月……别走……”我浑身冰凉，
如坠冰窟。后来，他清醒了，对上我死水般的眸子，没有丝毫歉意，
只冷硬地丢下一句：“安分守己，朕不会亏待你。”安分守己。这四个字，像一道枷锁，
将我牢牢钉在这替身的耻辱柱上。我将怀里的白狐搂得更紧了些。
仿佛捧着我和萧衍还未尽的情意。。那白狐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毛，
一双碧蓝的眼睛怯生生地望着我，我几乎是第一眼就爱上了这个小东西。
我给它取名“雪团”，细心喂养，它渐渐与我亲近，会在我的裙摆边打滚，
会用它湿润的鼻子蹭我的手指。这冰冷后宫里，雪团成了我唯一的慰藉。然而，
这份慰藉并未持续多久。不知怎的，沈明月知道了雪团的存在。一日，她来宫中“探望”我，
一眼便瞧见了蜷在我脚边的雪团。“呀！好漂亮的小狐狸！”她惊喜地叫出声，
蹲下身就想摸。雪团似乎不喜生人，警惕地往后缩了缩，躲到了我身后。
沈明月的手僵在半空，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但很快又换上楚楚可怜的表情，
看向随后闻讯而来的萧珩：“珩哥哥，你看它，好像不喜欢我呢。”她扯着萧珩的衣袖，
轻轻摇晃，“明月也想要一只这么可爱的白狐，珩哥哥再为明月猎一只好不好？
”萧珩的目光落在雪团身上，又扫过我紧绷的脸，眉头微蹙，淡淡道：“这等野物，
性子未驯，留在你身边不安全。”他顿了顿，对身后的内侍吩咐道，
“将这白狐送去郡主那儿，她性子温和，定能照顾好。”我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皇上！”我声音发颤，“雪团它很乖，
它从不伤人……”他冷冷地打断我：“一只畜生而已，也值得你如此？明月喜欢，给她便是。
”内侍上前，毫不客气地从我脚边抱走了雪团。雪团似乎感受到不安，在我手中轻轻挣扎，
发出细微的呜咽声，那双碧蓝的眼睛无助地望着我。我眼睁睁看着它被抱走，
沈明月脸上绽开得胜般的笑容，依在萧珩身边，娇声道：“谢谢珩哥哥！”萧珩看着她，
眼神温和，仿佛刚才只是随手送出了一件无关紧要的玩意儿。他们相携离去，
留下我独自站在原地，手还维持着拥抱雪团的姿势，指尖冰凉。那一刻，我清晰地认识到，
在这后宫，连我喜爱的一只小兽，他都可以如此轻易地夺走，只为了博他心上人一笑。
思绪被一阵越来越近的沉稳脚步声打断。是萧珩。他竟来了？上次见他还是两个月前，
我不知该怎么面对他。我赶紧闭眼，假装睡去。心却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脚步声在榻前停下，他身上的龙涎香混杂着夜露的微凉，笼罩下来。
他并没有立刻坐下或开口，只是站着，那道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审视，
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我竭力维持着呼吸的平稳，
眼皮下的眼珠却不敢有半分转动。然后，一件带着他体温的外袍落在了我身上。良久，
我听见他极轻地哼了一声，那声音里含着一丝嘲弄。“既然醒了，就别装睡了。
”他声音淡漠，听不出情绪，“听太医说你病了好些日子，那就安心静养，日后无事，
不必出这披香殿。”披香殿，离他的宣室殿最远，也最僻静。说是静养，其实是怕看见我，
明珠心里不痛快吧。我缓缓睁开眼，对上他深邃的眼眸。那里面映着跳动的烛火，
却照不进丝毫暖意。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垂下眼睫，低低应了一声：“是，
臣妾遵旨。”我的顺从似乎并没有让他满意，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就在这时，
殿外传来内侍急促而恭敬的通传：“陛下，明月姑娘身子有些不适，说是心口闷得慌，
想请陛下过去瞧瞧。”萧珩脸色骤然一变，那抹紧张和担忧如此真切，刺痛了我的眼。
他立刻转身，毫不犹豫地朝外走去，步伐快得带风。走到殿门口，他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
只留下一句比这秋夜更寒的话，清晰地砸在我心上：“沈未晞，明月即将正式入宫。
她的封后大典，你就不必出来了。”殿门“吱呀”一声被合上，
隔绝了外面可能传来的一切声响，也彻底隔绝了我与他之间那点可怜的联系。
我知道自己的位置？我一直都知道。从始至终，我都知道。眼泪毫无预兆地滑落，冰凉的，
淌过鬓角，没入锦枕。腹中忽然传来一阵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悸动。我浑身一僵，
手猛地按上小腹。这几日持续的恶心、乏力，
还有……月事的迟来……一个荒谬而可怕的念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我脑海里。
我……我有孕了？在这个我被彻底厌弃，沈明月即将凤临天下的时刻？不，不能让他知道。
绝对不能。这个孩子，是我的。只是我一个人的。与这吃人的皇宫无关，
与那个心有所属的帝王无关。一股巨大的恐惧和随之而来的、诡异的平静同时攫住了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