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叫林晚。我的名字,是我那嗜好舞文弄墨的爹取的,晚霞的晚。他说,
希望我的人生像晚霞一样,绚烂而温柔。可我的人生,在十九岁那年,被我爹,我娘,
还有我一母同胞的亲哥哥,亲手投入了无边黑夜。那是一个夏夜,
空气里弥漫着栀子花香和令人烦躁的闷热。哥哥林峰和县太爷家的公子,
还有几个同窗在县里最好的酒楼“望江月”喝酒。林峰是全家的希望,
是整个林家镇都出了名的秀才。他从小就聪明,过目不忘,先生们都说,
他将来必定是状元之才,能光宗耀祖。为了他读书,我从十岁起就跟着娘学刺绣,
一双眼睛熬得通红,手指被针扎得没有一块好皮,只为给他换回笔墨纸砚,
换回那些昂贵的书籍。娘常说:“晚晚,你是姐姐,多付出一点是应该的。
等你哥将来做了大官,你就是官家小姐,有享不尽的福气。”我信了。我心甘情愿地信了。
那天晚上,我正在灯下赶一幅双面绣的屏风,是县里张大户家定做的,酬劳有十两银子,
够哥哥大半年的开销了。门被“砰”的一声撞开,一股浓烈的酒气混着血腥味冲了进来。
我哥林峰,面色惨白如纸,浑身发抖地扑进来,一把抓住爹的胳膊,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爹!我……我闯祸了!我撞了人!
”我娘吓得手里的针线筐都掉在了地上,发出一声闷响。我爹还算镇定,
他死死抓住林峰的肩膀:“慌什么!说清楚!怎么回事?”原来,他们喝多了酒,借着酒劲,
非要学那游侠儿夜里纵马。结果在城西的窄巷里,马受了惊,
直接撞倒了一个挑着担子晚归的货郎。“人……人怎么样了?”我娘颤抖着问。
林峰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还是跟着他一起回来的同窗张生,哭丧着脸说:“林伯父,
林伯母……那人……那人当场就没气了。”轰隆。我感觉脑子里有根弦,断了。撞死人了。
这在咱们大周朝,是死罪。就算不偿命,也要流放三千里。我哥的前途,我哥的功名,
我哥光宗耀祖的梦想……全完了。我爹的脸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他踉跄了一下,
扶住了桌子。我娘直接瘫软在地,嚎啕大哭起来:“我的儿啊!我的峰儿啊!
你这可怎么办啊!”整个屋子,瞬间被绝望和恐惧笼罩。林峰跪在地上,抱着头,
像一头困兽一样呜咽:“爹,娘,我不想死,我不想去流放!我马上就要乡试了,
我的前途不能就这么毁了啊!”就在这一片混乱中,我爹的目光,像两把淬了毒的刀子,
直直地射向了我。我浑身一僵。那眼神,我太熟悉了。小时候,哥哥打碎了邻居家的花瓶,
爹就是用这种眼神看着我,让我去认错。哥哥贪玩弄丢了家里的钱,
爹也是用这种眼神看着我,让我承认是自己弄丢的。每一次,我都默认了。因为我是姐姐,
因为娘说“你哥是要做大事的人,不能有污点”。可是这一次……这一次是人命啊!
我爹缓缓地朝我走过来,他的影子在烛光下被拉得又长又扭曲,像个择人而噬的怪物。
“晚晚。”他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可怕,“你哥……不能有事。”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摇着头,嘴唇发白:“爹,那……那是人命……”“是人命,也得有人扛!
”我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你哥是秀才,是咱们林家唯一的希望!
他要是完了,我们全家都完了!你懂不懂!”我娘也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连滚带爬地过来抱住我的腿,哭得撕心裂肺:“晚晚,我的好女儿!你救救你哥吧!
你哥是你亲哥哥啊!你就忍心看着他去死,去看他被流放到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吗?
”“娘……”我浑身冰冷,像是坠入了腊月的冰窟。“晚晚,”我爹蹲下来,盯着我的眼睛,
一字一句地说,“当时天黑,没人看清是谁骑的马。张生他们都愿意作证,说是你,
偷偷穿了你哥的衣服,学男人骑马,才闯下的大祸。”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我的亲生父亲,
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为我铺好了一条通往地狱的路。
“不……不可以……”我拼命摇头,眼泪夺眶而出,“爹,我也是你的孩子啊!我才十九岁!
我不想坐牢,我不想死!”“你不会死!”我爹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冷酷的算计,
“你是个女子,又是初犯。爹会去散尽家财,上下打点。最多……最多就是判个五六年。
晚晚,五年,你出来才二十多岁,爹娘养你一辈子!可你哥要是进去了,那就是一辈子啊!
”五年。说得多么轻巧。一个女人最美好的年华,就要在冰冷肮脏的大牢里度过。
我看向跪在地上的林峰。他抬起头,那张我从小看到大的,俊秀斯文的脸上,
此刻写满了懦弱和乞求。他看着我,眼泪流得比娘还要汹涌。“妹妹……”他爬过来,
拉住我的手,“好妹妹,你救救哥……哥求你了!哥知道这对不起你,哥***!
可是……可是我真的不甘心啊!我寒窗苦读十几年,眼看就要出人头地了!你帮帮哥,
就这一次!”他抓着我的手,那么用力,指甲都快嵌进了我的肉里。“妹妹,你听我说,
”他急切地描绘着那虚无缥缈的未来,“等我,等我考取了功名,做了大官,
我一定想办法把你弄出来!到时候,我给你最好的补偿,
我让你做全天下最风光的诰命夫人妹妹!谁还敢说你坐过牢?谁敢?我杀了他!
”爹在一旁帮腔:“是啊晚晚,你哥说得对!我们是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你现在受点委屈,是为了咱们家将来更好的日子啊!”娘更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晚晚,
就当是娘求你了,娘给你跪下了……”说着,她真的要往下跪。我慌忙扶住她。
我看着跪在我面前的哥哥,看着苦苦哀求的爹娘。他们是我的亲人啊。
我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要为家庭付出,要为哥哥牺牲。这仿佛已经刻进了我的骨子里。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我还能怎么办?
如果我不同意,这个家就会立刻分崩离析。爹娘会恨我一辈子,哥哥会毁了一生。
他们会说我冷血,说我自私,说我见死不救。我闭上眼,眼泪顺着脸颊滚烫地滑落。“好。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又重得像一座山,“我……我认。”那一瞬间,
我清楚地看到,我爹的眼中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我娘的哭声停了,而我哥,
他的脸上甚至掠过了一抹狂喜。他们没有一个人,为我即将面对的黑暗人生,
流下一滴真正的眼泪。我的心,在那一刻,凉了半截。二事情进行得异常“顺利”。
我爹卖掉了家里仅有的二十亩良田,拿着银子去县衙上下打点。张生和他那几个同窗,
众口一词,都“亲眼看见”是我林晚,女扮男装,偷了哥哥的衣服和马匹,在夜里纵马狂奔,
才失手撞死了人。他们描述得绘声绘色,连我当时“惊慌失措”的表情都说得惟妙惟肖。
我被关在县衙大牢里,潮湿,阴暗,空气里充满了霉味和绝望的气息。爹娘来看我,
隔着冰冷的木栏,娘哭得肝肠寸断。“晚晚,我的心肝儿啊,让你受苦了!你放心,
爹娘在外面一定想办法,让你少吃点苦。”爹则一脸严肃地嘱咐我:“晚晚,上了堂,
就一口咬定是你不小心。千万别说漏嘴,知道吗?为了你哥,为了咱们家。”我哥也来了。
他穿着一身崭新的杭绸长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色红润,完全没有了那晚的颓丧和恐惧。
他看起来,更像一个来探监的贵公子,而不是一个差点毁了前程的肇事者。他隔着栅栏,
看着我穿着囚服,形容枯槁的样子,眼里闪过一丝不忍,但更多的是一种……解脱。“妹妹,
”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刻意的感激,“委屈你了。你放心,哥都记在心里。
你在里面好好照顾自己,哥在外面一定发奋读书,绝不辜负你的牺牲。
”他从袖子里拿出一个油纸包,递给我:“这是你最爱吃的桂花糕,
我特意去城南那家老店买的。你快吃吧。”我看着那包桂花糕,胃里一阵翻涌。
我什么都吃不下。我只是麻木地点了点头。开堂那天,我像个木偶一样,被带上大堂。
“啪”的一声惊堂木,吓得我浑身一颤。县太爷问什么,我就答什么。问我为何女扮男装?
我说,是羡慕男儿可以纵马江湖。问我为何深夜纵马?我说,是一时贪玩,不知闯下大祸。
问我知不知罪?我低下头,看着冰冷的地面,轻轻说出那个字:“……知罪。
”我没有看堂下旁听席上我的家人。我不敢看。我怕看到他们脸上哪怕一丝一毫的轻松,
都会让我瞬间崩溃,把所有的真相都喊出来。最终,判决下来了。“林氏女晚,罔顾法纪,
深夜纵马,致人死亡,罪无可恕。然念其女流,又系初犯,且家人积极赔偿,
取得苦主家谅解。特从轻发落,判入狱五年,以儆效尤。”五年。
当这两个字从县太爷口中说出来时,我听到我娘发出了一声压抑的哭泣。那哭声里,有心疼,
但更多的,是尘埃落定的解脱。我被带下去了。路过我哥身边时,
我听到他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飞快地说了一句:“妹妹,等我。”我没有回答。
我的心,已经麻木了。三女子监狱,是比我想象中更可怕的地方。这里没有阳光,
只有无尽的黑暗和冰冷。每天有做不完的活,缝制官兵的军服,洗涤堆积如山的脏衣。
吃的饭是馊的,喝的水是冷的。稍有不慎,就会遭到狱卒的打骂。同监的女囚,
大多是犯了重罪的。她们眼神里没有光,只有麻木和凶狠。刚进去的时候,
我因为长得还算清秀,没少被欺负。我的饭被抢走,我的被子被扔到水里。晚上睡觉,
她们会用最恶毒的话诅咒我。我哭过,反抗过,但换来的是更凶狠的殴打。后来,我学乖了。
我变得沉默,变得顺从,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我把所有的思念和希望,
都寄托在家人身上。第一个月,我娘几乎每隔三天就来看我一次。她会给我带些家里的饭菜,
虽然经过狱卒的检查已经变得冰冷,但那是我唯一的慰藉。她会隔着栅栏,
絮絮叨叨地跟我说家里的事。“晚晚,你哥现在更用功了。他说,他要争气,
要早点把你救出去。”“你爹为你这个事,头发都白了一半。他天天往外跑,
想给你找找门路,看能不能减刑。”“你在里面千万要照顾好自己,别跟人起冲突,知道吗?
家里人都盼着你早点出来呢。”我贪婪地听着这些话,把它们当成支撑我活下去的动力。
我哥也来过两次。他穿着越来越体面的衣服,神情也越来越自信。他告诉我,乡试在即,
他有十足的把握。“妹妹,你再等等。等我中了举,第一件事就是为你翻案!
”他信誓旦旦地对我说。我点头,我相信他。他是我的亲哥哥,他不会骗我的。第二个月,
娘来的次数少了一些。她说家里农活忙,抽不开身。第三个月,她说爹的身体不大好,
要在家照顾他。半年后,她们变成了一个月才来一次。带来的饭菜,
也不再是精心准备的家常菜,而是一些干巴巴的饼子。娘的话也变得越来越少,越来越敷衍。
“你哥学业紧,没空来看你。”“家里一切都好,你不用惦念。”“好好改造,
争取早日出来。”我能感觉到,那道无形的栅栏,不仅隔开了我和她们的身体,
也正在慢慢隔开我们的心。一年后,我哥乡试中举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县城。
是从一个新来的狱卒口中听说的。他说,林家秀才,哦不,现在是林举人了,
高中乡试第三名,那叫一个风光。县太E爷亲自上门道贺,还说要把自己的侄女许配给他。
我听到这个消息,激动得一晚上没睡。我哥中了!他真的中了!他答应过我的,他中了举,
就要救我出去!我掰着手指,一天一天地算着日子,盼着他来看我。我等了十天,一个月,
三个月……他没有来。一次都没有。连我爹娘,也像是彻底忘了我这个女儿一样,
再也没有出现过。监狱里的日子,变得更加漫长和煎熬。希望的火苗,
在我心中一点点地熄灭,最后只剩下一捧冰冷的灰烬。我开始怀疑,开始害怕。
他们是不是……不要我了?这个念头一出现,就如同疯长的野草,瞬间占据了我所有的思绪。
我不敢再想下去。我怕自己会疯掉。四转机,或者说,将我彻底推入深渊的真相,
是在我入狱的第三年到来的。监狱里来了一个新的女囚,叫李翠。
她是因为偷了东家太太的首饰被送进来的。巧的是,她家就住在我们林家镇,离我家不远。
她第一眼看到我的时候,
就“呀”了一声:“你……你不是林家那个……那个跟人私奔的林晚吗?”私奔?我愣住了。
我看着她,沙哑地问:“你……说什么?”李翠大概是觉得无聊,便来了兴致,坐在我身边,
绘声绘色地说了起来。“你不知道吗?整个林家镇都传遍了啊!就说你,林家的长女林晚,
不知廉耻,跟一个南方的货商好上了。三年前的一个晚上,卷了家里的细软,
跟着那货商跑了。把你爹娘都快气死了!”我感觉浑身的血液,在那一瞬间,全部凝固了。
“他们……他们是这么说的?”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是啊!”李翠浑然不觉我的异样,
继续八卦道,“你家可真是惨,你跑了,你哥林峰,就是那个林举人,
没多久又失手撞死了人,被抓进大牢了。”我的瞳孔猛地收缩。不,不对!
李翠看我脸色不对,停了下来:“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我死死地抓住她的胳膊,
指甲陷进她的肉里:“你再说一遍,谁撞死了人?”李翠被我吓到了,
结结巴巴地说:“你……你哥林峰啊……不过他命好,听说后来查清楚了,
说他是被人陷害的,真正的凶手是你,是你这个不孝女,为了报复家里,故意栽赃给你哥的。
反正最后你哥没事,还中了举人,现在可风光了!
”栽赃……报复……不孝女……这一个个词,像是一把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烙在我的心上。
原来是这样。原来,在他们对外人的说辞里,我不仅是个不知廉耻的私奔女,
还是个心肠歹毒,陷害亲哥哥的凶手。他们把我从这个家里,从宗族的谱牒上,
用最肮脏、最决绝的方式,彻底抹去了。我哥林峰,依旧是那个光风霁月,
前途无量的天之骄子。他所有的污点,都被我这个“罪人”承担了。“哦对了,
”李翠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补充道,“你哥现在可了不得了,娶了县太E爷的亲侄女,
那叫一个门当户对。去年就生了个大胖小子,你爹娘抱着孙子,嘴都笑歪了。逢人就说,
幸亏当年没被那个不孝女拖累死。”我再也听不下去了。喉头一阵腥甜,我“哇”的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