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比城堡的任何地方都要寒冷,也更加空旷。
巨大的厅堂西壁由万年不化的深冰砌成,穹顶高悬,垂下无数尖锐的冰凌,如同倒悬的利剑。
光线透过冰壁,被折射、散射成一片幽蓝朦胧的冷光,照不见丝毫暖意。
大厅的尽头,九级冰阶之上,安放着北境权力的象征——以整块极地寒冰雕琢而成的冰冠王座。
国王艾默里克一世,正背对着空旷的大厅,伫立在王座后方那面巨大的落地冰窗前。
窗外,是永恒不变的风雪,以及风雪中模糊的都城轮廓。
他身姿挺拔,即使己近中年,依旧如雪松般坚韧。
银灰色的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露出饱经风霜却依旧锐利的侧脸轮廓。
他穿着厚重的深蓝色王袍,领口和袖口镶嵌着银灰色的雪狐皮毛,但即便如此,似乎也难以完全抵御这王座厅核心的极致深寒。
他的双手背在身后,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目光穿透飞舞的雪幕,似乎看到了很远的地方,又似乎,什么也没看进去。
“又下大了。”
国王的声音低沉,打破了王座厅死一般的沉寂,像是在对空气言语,又像是说给身后唯一陪伴的人听。
站在冰阶下方,略微靠后位置的,是国王的首席顾问,奥利维尔大人。
他年岁与国王相仿,面容清癯,眼神中透着学者般的睿智与长年累月处理政务沉淀下来的沉稳。
他微微躬身,回应道:“是的,陛下。
今年的雪季,似乎比往年来得更为猛烈。
边境巡逻队报告,冰原深处的裂缝有扩大的迹象。”
国王没有回头,只是从喉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沉重得如同窗外的积雪。
“奥利,你还记得我加冕的那天吗?”
奥利维尔目光微动,流露出追忆之色:“记得,陛下。
那日风雪初歇,阳光罕见地穿透云层,照在冰冠王座之上,您手持霜使之杖,寒冰之力环绕周身,万民臣服。
先王曾说,您是近百年来,血脉之力最接近先祖的君主。”
“血脉之力……”艾默里克国王重复着这个词,语气里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嘲讽,“强大的寒冰之力,足以冰封河流、冻结敌人的血液,让整个王国在绝对的力量下保持秩序和……冰冷的安全。”
他缓缓转过身,那双与洛芙相似、却如同覆着永冻冰层的蓝色眼眸,看向奥利维尔,“可这力量,能化解眼前的危机吗?
能安抚那在冰原下躁动不安的古老存在吗?”
奥利维尔沉默了片刻,谨慎地选择措辞:“陛下,古老的记载语焉不详。
冰灵之事,虚无缥缈,或许只是边境民间的以讹传讹。
当务之急,是稳定民心,加强防御。”
“虚无缥缈?”
国王的嘴角扯出一抹冷硬的弧度,“那为何历代先王的秘典中,皆有关于它的记载?
为何大祭司近日来的占卜,皆指向不祥?
奥利,自洛芙出生那日起,我便时常感到,维系北境的某种平衡,正在被打破。”
话题,终究还是不可避免地,落在了那个名字上。
王座厅内的空气仿佛又凝固了几分。
奥利维尔垂下眼帘,他知道,这才是国王真正的心事。
艾默里克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但焦点却仿佛落在了城堡的某个方向,那个属于他唯一子嗣的寝宫。
“她今天……又去了温室花园。”
国王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但背在身后的手,指节捏得更紧了。
奥利维尔没有接话,他知道此刻只需要倾听。
“沃尔夫冈(大祭司)告诉我,”国王继续道,每个字都像是从冰缝里挤出来,“她触碰了那株冰封的‘霜心玫瑰’。
冰……融化了。
玫瑰的花瓣,竟然有了一丝活气。”
他顿了顿,像是在消化这个事实,“融化成带着奇异香气的水……奥利,你听说过北境有哪位君主,哪位贵族,拥有这样的力量吗?”
“闻所未闻,陛下。”
奥利维尔如实回答。
这力量太过诡异,与北境的一切格格不入。
“是啊,闻所未闻。”
艾默里克国王终于转过身,首面着他的顾问,那双冰蓝色的眼眸里,此刻清晰无误地映满了忧虑与……失望,“北境的继承人,未来的女王,需要的不是融化冰雪的能力!
她需要的是驾驭寒风、凝聚冰霜的力量!
需要的是如同这王座般坚硬、冷酷的意志!”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激起回响,震得穹顶的冰凌微微颤动。
“可她呢?”
国王的语气充满了无奈,“她害怕凝华厅的寒冷,她无法在冰晶上刻下哪怕最基础的法印。
她的指尖只会带来融化和……那种甜腻得令人不安的气息!
她甚至不愿意学习剑术和权谋,宁愿整天待在那个温室里,对着那些半死不活的花草出神!”
艾默里克国王一步步走下冰阶,沉重的靴子敲击在冰面上,发出叩击人心的声响。
“奥利,我该如何是好?
我将她立为储君,是希望她将来能继承这冰封的王冠,守护北境的子民。
可她现在这个样子……软弱,异类,如何能服众?
如何能在那群虎视眈眈的贵族和未知的威胁面前,守护住这个国度?”
他走到奥利维尔面前,目光灼灼,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祈求,仿佛希望这位智慧的挚友能给他一个答案。
“有时我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冰霜的锐利,只有……只有一种让我不安的温柔。
在这种时代,温柔即是最大的软弱!
北境不相信眼泪,只相信力量!”
奥利维尔抬起头,迎视着国王的目光,声音平和而恳切:“陛下,洛芙公主殿下……或许只是与众不同。
她的力量我们尚未完全了解,但她的心地纯善,这是许多贵族子弟所不具备的。
治理国家,或许并非只有绝对的力量一途。”
“纯善?”
国王摇了摇头,脸上写满了不认同,“奥利,在北境,纯善活不下去。
它只会被严寒冻毙,被阴谋撕碎。
我宁愿她冷酷无情,像一个真正的北境统治者!”
他重新走回窗边,背影显得有几分佝偻,仿佛肩上的王袍与整个王国的重量,己将他压得喘不过气。
“祭冰大典即将来临,届时各方势力齐聚,她必须公开演示寒冰之力。
若到时她依旧……依旧如此,我该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
如何面对臣民的质疑?”
窗外,风雪更急了,仿佛在应和着国王内心的波涛汹涌。
无尽的雪,覆盖了山川河流,也似乎要覆盖掉所有不合时宜的柔软与希望。
艾默里克国王沉默了很久,最终,用几乎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自语:“我的女儿……你究竟是我的继承人,还是北境命中注定的……劫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