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不意外,黄丹阳再次失声痛哭。
林在鹤放下衣服下摆,回过头看黄丹阳哭。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大概是出了毛病。
找到了亲生父母,他们肉眼可见地很爱他,但他,好像即使看到了爱,却不能真正感受到爱。
他的心一直漂浮在半空,寻不到支点,总忍不住想破坏点什么,才能让自己感受到真实。
看黄丹阳哭,或是看林知鱼哭,看她们努力想要讨好他,看她们伤心难过,他好像比看她们爱他,更畅快。
黄丹阳痛恨马杏仙,也痛恨自己那个晚上睡得那么沉,就那样轻易地让马杏仙换走了林在鹤。
这十六年来,她未放弃过寻找林在鹤。
在终于寻到他的这一刻,她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忘掉从前所有的不好,笑着奔赴往后光明的人生。
但现在,黄丹阳觉得,林在鹤已经不相信前方有光了。
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做,才能让林在鹤高兴起来。
黄丹阳压抑地哭了一会儿,重新抬起头看向林在鹤:“鹤儿,你能不能告诉妈妈,我要怎么做,你才能变好呢?”
“变好?你也觉得我现在不好,是吗?”林在鹤望向黄丹阳的眼神,依旧冷得像冰。
“不是,不是,对不起,是妈妈说错话,妈妈不是这个意思。你很好,妈妈只想让你往前走。”他曲解了自己的意思,黄丹阳立刻喋喋道歉。
看到黄丹阳几乎手足无措,林在鹤的态度又忽然软下来:“妈妈,我会往前走的。”
“你把她送走,我不想再见她。”
黄丹阳正为他软下来的态度而松一口气,又立刻被他这句话惊到,错愕地看向他。
“你……是说,妹妹?”黄丹阳察觉到他不太喜欢林知鱼,但没想到他的不喜欢,到了要让林知鱼走的地步。
林知鱼能走去哪里?或许林在鹤的意思,是要林知鱼回去她亲生父母身边?
黄丹阳明白林在鹤或许心里不平衡,可能会觉得林知鱼抢了他的东西。但在黄丹阳心中,十六年下来,除了不是她生的,林知鱼和亲生女儿无异。
那刘家几乎毁了林在鹤,若林知鱼回去,她的情况,只会比林在鹤更糟糕。
黄丹阳皱着眉,不敢把话说死,小心地和林在鹤商量:“鹤儿,妹妹和你一样大,她是无辜的。那个女人做的事,和她没有任何关系。妹妹胆子很小,也很乖,她不能去刘家的。”
“如果你真的不想见到她,等回了嘉南,我叫她出去单独住,不和我们住一起,可以吗?”
见林在鹤不说话,黄丹阳又补充道:“你放心,家里的一切都是你的。之前我给了妹妹一套小房子,不值太多钱。除了这个,其他的都是你的,妹妹不会和你抢。”她顿了顿,继续说,“如果你不想给她,那我就收回那套房子。妹妹很听话,只要给她一口饭吃就可以。”
说完,黄丹阳看向林在鹤,目光里带着明显的祈求。她已经极力降低要求,只求林在鹤能让林知鱼留在嘉南,留在她身边。
林在鹤很轻地笑了一下:“我开玩笑的,不用叫她走。”
“刘汝南喜欢喝酒,喝醉了什么话都骂得出来。他脾气也不好,还打人,打我,也打马杏仙。妹妹如果回去了,马杏仙去坐牢,少了一个人挨打,刘汝南就只能逮着一个人薅了。”
这是林在鹤第一次叫“妹妹”,语气也平淡得像个哥哥,可他这话,只让黄丹阳心痛得难以复加。
她终于意识到,林在鹤是故意这样说的。
她担心的事,林在鹤都经历过。他在那对夫妻手下生活了十六年,而这十六年里,他长成了远近闻名的“好孩子”。
黄丹阳捂着胸口,眼泪不住地往下流:“对不起,鹤儿,妈妈对不起你。”
三番两次把黄丹阳惹哭,又向他道歉,让她心痛之后,林在鹤似乎也累了。他仰头靠在沙发上,头顶的灯光明晃晃照在他瘦削的脸上,令他一时有些眩晕。
屋里只有黄丹阳的低泣声,片刻后,林在鹤叹了一口气:“妈妈,我不说了,你别哭了。”
抱着衣服回房间的林知鱼,抱膝坐在地上,头靠在门板上,也在埋头无声痛哭。
套房里很安静,林在鹤也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星级酒店的房门也没那么好的隔音效果,除了偶尔几个字听不清,林知鱼听到了黄丹阳和林在鹤的大部分谈话。
她想,她要是有勇气,就应该在这个时候打开门,告诉林在鹤,自己不会和他争抢任何东西,甚至,该直接离开,把这一切都还给林在鹤才是。
可是她既没勇气,也没出息。她害怕马杏仙和刘汝南,不敢去他们身边,也不敢自己独自离开。
黄丹阳哭得断断续续,隔着一扇门,林知鱼哭得泣不成声,还要捂住嘴,不让哭声打扰到门外的黄丹阳和林在鹤。
这一晚,林知鱼哭累了,晕晕乎乎去洗了澡之后,就缩在床边睡了过去。不知道黄丹阳什么时候睡的,也不知道林则仁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第二天一早,林知鱼醒来时,黄丹阳和林在鹤已经坐在客厅了。她慢吞吞地走到黄丹阳身边,轻轻对她说了一声“妈妈,早上好”,又踯躅着望向林在鹤,和他问好:“哥哥,早上好。”
林在鹤还是不理在,他在看酒店放在茶几上的广告单子。那个看起来质量很好的单子,大概确实比林知鱼讨喜。
林知鱼已经不奢望他能回应自己,见他头都不抬,也不沮丧,只乖巧地在黄丹阳身边坐下。
黄丹阳笑了一下,抬手理了理林知鱼的头发,柔声道:“去吃早餐吧!爸爸和张律师去柳市县办理哥哥的户籍和转学,咱们下午才能回嘉南。”
说着,黄丹阳起身,下意识牵住了林知鱼的手。下一秒,她便强硬地用另一只手去牵林在鹤,“哥哥,起来呀!”
就这样一手牵一个孩子,黄丹阳带着两人去楼下的酒店餐厅吃早饭。期间很多次,林在鹤都想抽回自己的手,可是黄丹阳不肯放,紧紧抓着他。
在林在鹤的记忆中,马杏仙是从未这样对待过他的。如此亲昵,亲昵得令他觉得不适。
在他成长的环境中,十六岁甚至已经是可以娶妻嫁人的年纪。虽然国家不同意,但他从小到大,见过许多这样的“少年夫妻”。离他最近的,他曾经的大姐二姐,都在十六时,就被刘汝南嫁了出去。
这代表着一个十六岁的人,不管男孩女孩,都已经被人视作大人。
而“大人”,是不会和母亲如此亲昵的。
经过一晚上,黄丹阳似乎想到了如何对待林在鹤。她固执地要把林在鹤不在意,甚至不接受的爱,通通强硬地倒给他。
她自认把林知鱼养得不错,相信也能把林在鹤养得很好。
酒店的自助式早餐很丰盛,林在鹤吃东西时,不止黄丹阳照顾他,林知鱼也一直在照顾他。
见他哪样食物吃多一点,他吃完了,林知鱼就会跑去给他再拿一点。他杯子里的豆浆喝完了,她也眼疾快地去给他再接一杯。
黄丹阳看出林知鱼在讨好林在鹤,但她没阻止。林在鹤吃软不吃硬,在他面前示弱,反而比态度强硬更好。
她还是希望林在鹤能慢慢对林知鱼改观,日后他就会知道,有林知鱼这样乖巧懂事的妹妹在他身边,其实是一件很温暖,很好的事。
在林知鱼第三次跑去给他倒了一杯果汁过来时,林在鹤终于大发慈悲地抬头看了她一眼:“你是在喂猪吗?”
“……”林知鱼愣了片刻,连忙摆手否认,“不是,不是,我……”
她只是觉得这果汁很新鲜香甜,想让林在鹤也尝一尝。或许,他喝点甜的,会心情好一点。
被他这样说了之后,林知鱼不敢再给他拿东西,开始坐下认真吃早饭。她胃口不大,今早起床之后喉咙也有点不舒服,很快就吃好了,转而坐在一旁看黄丹阳和林在鹤吃。
黄丹阳见她放下筷子,觉得她吃得太少,要她多吃点:“妹妹,你吃太少了,再吃一碗小馄饨。”
林知鱼摇摇头,”啊“地张开嘴给黄丹阳看自己的喉咙:“妈妈,我喉咙痛。”
黄丹阳一看,果然发现她的扁桃体有些红肿:“扁桃体肿了,应该是这里太干燥了。多喝点水,下午咱们就回去了,回去就好了。”
黄丹阳自己早上起床也觉得浑身发干。燕然市地处北方,现在正是又热又干燥的时候。嘉南市在南方,临近海湾,夏天也热,但空气是湿润的。
她们很少来到这么偏北的城市,一时都有些不太适应。
其实这是林知鱼和黄丹阳很日常的相处模式,但两人说话都带了南方人特有的温软,在前十六年都是北方人的林在鹤眼中,难免觉得有些腻歪。
他抬头看向他们,眼神淡漠。
林知鱼最先感受到他冰凉的视线,立刻闭上自己张开的嘴,低下了头。她昨晚才下定决心,不能和黄丹阳撒娇,不能抢走林在鹤的妈妈。
然而十几年的亲昵到底一时难改,她在黄丹阳面前,不自觉就会露出小女孩的做派。
见林知鱼忽然低头,黄丹阳看向林在鹤,察觉到了他在看她们。
黄丹阳忽视他那不带感情的视线,笑着问他:“哥哥,你吃饱了?”
林在鹤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继续大口吃着炒面。
他胃口还是很好的,黄丹阳温柔地看着他,脸上带了点笑意。至少在吃饭这件事上,他没有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