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暗潮初涌
护国寺位于京城外三十里,深藏山腹,青瓦覆顶,香火稀落。
晨雾未散,钟声率先撞破寂静,回荡在层层殿宇之间。
沈清雩是大雍长公主,可十八年来却无人称她一声殿下。
自襁褓起便被送至此地,皇帝忌她生于血月之夜,钦天监奏报“赤星降世,女主乱政”,自此宫中绝口不提其名。
她无封号、无仪仗、无属官,只有一身玄色劲装,外罩银丝绣麒麟纹的轻纱袍,腰束九环玉带,足蹬鹿皮短靴,每日扫殿、读书、练功,如僧侣般度日。
她身高五尺七寸,眉眼冷峻如刀削,左眼尾一颗朱砂痣,像一滴凝固的血。
平日言语极少,伤痛从不外露。
三岁能背《孙子兵法》,七岁与武僧对弈推演战局,十二岁察觉钦天监历书有异,却只说三分,藏下七分。
她在寺中活得规矩而沉默,仿佛早己认命。
可她从未真正低头。
藏经阁在后院偏殿,低矮昏暗,木架斑驳,纸页泛黄。
午前光线最弱,窗纸透进的光落在案上,勉强照清字迹。
沈清雩端坐于蒲团之上,面前摊开一卷残本《孙子兵法》,正文多处虫蛀,关键段落缺失。
她手持炭笔,一笔一划抄录,凭记忆补全“火攻篇”内容。
油灯微晃,影子贴在墙上,像一柄收鞘的刀。
她写到“火发上风,无攻下风”时,指尖一顿。
批注墨迹颜色新于正文,且笔锋偏软,不似古人手笔。
她轻轻摩挲纸面,发觉此处纸张略厚,边缘有极细接缝,像是被人揭去旧页,又贴上新纸伪造。
她没出声,只是将灯移近,眯眼细看。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缓慢、沉稳,踏在石阶上的节奏一如往常。
来人是了空大师,护国寺武僧首座,五十六岁,右耳缺失,常年穿百衲衣,腰间挂十八个铜铃,走动时却从不作响。
他是沈清雩十八年来最亲近的人,授她拳脚,教她忍耐,也教会她如何在无声中活下来。
她敬他如师,亦视他如父。
了空站在门口,手中捧着一卷焦黑绢布,神色凝重,未行礼,也未开口。
沈清雩放下炭笔,合上兵书,静静望着他。
了空缓步走入,将那卷布轻轻放在案角,声音压得极低:“昨夜诵《金刚经》,此物从夹层脱落……是你娘亲之物。
你看罢,便烧了。”
沈清雩目光微动,没有立刻伸手。
她知道“娘亲”二字在此地极为禁忌。
宫中从未承认过她的生母身份,寺内僧人更是闭口不谈。
这是第一次,有人明言提及。
她缓缓伸手,取过残卷。
材质非中原织造,纹理粗韧,边缘焦黑,似曾遭烈火焚烧。
中央一行字迹赫然入目——以***写,干涸发褐,如裂纹爬过布面:“赤星祸,李氏灭”。
沈清雩呼吸微滞。
这不是预言,是警告。
她盯着那六个字,心跳渐沉。
赤星现世当夜,她降生;钦天监称她是祸根,皇帝将她幽禁于此。
如今,母亲留下的字句竟与此完全呼应。
她继续往下看。
***下方,另有极细小字,几乎湮灭于焦痕之间,需凑近灯下才能辨认。
她眯起眼,逐字读出:“东王夜氏”。
西个字如针扎进瞳孔。
她猛地抬头:“这字,是娘亲所写?”
了空闭目,只点头,不语。
“东王夜氏……可是现任东王?”
她再问,声音依旧平稳,但指节己悄然扣住案沿。
了空仍不答,只缓缓起身,似欲离去。
沈清雩没有阻拦。
她双手交叠,合十行礼,姿态恭敬:“弟子明白了。”
语气如常,无波无澜。
可她的眼神变了。
原本温润如玉的眸光,此刻冷如寒刃,深处翻涌着难以察觉的惊涛。
她明白什么?
明白母亲曾留下警示。
明白“东王夜氏”西字不该存在——当今东王姓夜,先帝私生子,执掌监察司,权势滔天,却向来隐于幕后。
此人与她素未谋面,为何会出现在母亲遗物之中?
更明白,这卷残布不该出现。
若真藏于《金刚经》夹层,为何十八年来从未显露?
为何偏偏今夜脱落?
是巧合,还是有人刻意为之?
她不动声色,将残卷依原纹折好,收入袖中。
动作自然,仿佛只是整理旧纸。
了空转身离去,脚步依旧沉稳,背影佝偻如老树盘根。
门合上前,沈清雩仍坐在原位,一动未动。
油灯噼啪一声,灯芯炸出火星。
她终于抬手,抚上左眼尾那颗朱砂痣。
窗外,山风渐起,吹动檐角铜铃,叮当轻响。
她站起身,走向窗边。
推开木窗,远望京城方向。
云层厚重,遮住赤星,却压不住天际那一道暗红余光。
她袖中藏着残卷,掌心微微发烫。
“赤星祸,李氏灭”——若这是母亲临终所书,那她要灭的,究竟是谁?
是李氏皇族?
还是,整个大雍?
而“东王夜氏”……是盟友,还是敌人?
她不知道。
但她清楚一点:这卷残布不会是终点。
既然秘密开始浮现,那就意味着,有人不想再藏了。
或许,是时候了。
她收回视线,低头看向手中摊开的《孙子兵法》。
“故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
她轻声念出这句话,嘴角微扬,却无笑意。
下一瞬,远处钟楼传来午时钟声,连响九下。
僧众即将归殿,藏经阁不可久留。
她吹熄油灯,将兵书放回原位,整了整衣袍,转身走向门口。
步伐稳健,一如往常。
可就在她抬手推门之际,脚步忽然一顿。
门外,寂静无声。
可她听见了——极轻微的摩擦声,像是布料蹭过门槛,又像有人屏息伫立。
她没出声,也没开门。
只是缓缓收回手,退后半步,侧身贴墙,目光锁住房门缝隙。
外面没人进来。
也没有离开。
仿佛,那人从一开始,就等在那里。
沈清雩垂眸,右手悄然滑向腰间玉带。
那里没有佩剑。
但她记得,昨夜练功时,曾在廊下捡到一枚铁钉,尖锐如刺,被她顺手收进袖袋。
她指尖触到那点冰凉。
门外,依旧静默。
可空气己紧绷如弦。
她站在藏经阁内,背靠斑驳墙壁,袖中握紧铁钉,目光沉静,等待下一个动作。
风停了。
铜铃不再响。
只有心跳,在寂静中一下一下,清晰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