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回响

凛冬的寒风像钝刀，刮过山谷，带走了最后一缕暖意，只留下牙齿打颤的声响。

篝火是这片冻土之上唯一还在挣扎着跳动的心脏，火光在族人麻木而疲惫的脸上摇曳，却照不进他们空洞的眼眸。

老族长猁的阴影在凹凸的岩壁上扭曲拉长，如同某种活着的怪物。

他正用低沉而不容置疑的声音，分配着昨日狩猎中可怜的收获——最肥美的部分理所当然地归于他和他的血亲，这是延续了无数个冬天、不容置疑的“传统”。

雷亚蜷缩在人群最外围的阴影里，冰冷的石头硌得他生疼，但他仿佛感觉不到。

他是猁的儿子，却像一个被遗忘在角落的幽灵。

他的目光清冽，像初融的雪水，逐一扫过族人被生存重压压弯的脊梁，最后死死定在一个正低声啜泣的小女孩身上——她的母亲在狩猎中为保护他人而受伤，此刻分到的肉屑却少得可怜。

一阵剧烈的、撕裂般的痛楚毫无征兆地攥住了他的心脏，远比饥饿与寒冷更加尖锐和深刻。

但这一次，幻象不同以往，它清晰、冰冷，带着一种金属的质感：他看到的不是模糊的画面，而是一只完美无瑕、散发着柔和白光的手，正从一个绝对平整、纯白无暇的平台上，精准地拿起一片薄如蝉翼、内部有流光闪烁的透明薄片。

一个冷静到近乎机械合成的女声，毫无感情地首接凿进他的脑髓：生命体征稳定。

体表扫描完成。

未发现编号‘7-阿尔法’所述之‘源初印记’。

开始深层神经映射。

剧痛！

来自他的右臂！

仿佛正被一柄烧红后又冰镇过的无形刀刃反复切割又冻结！

雷亚猛地捂住自己完好无损的右小臂，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额头上瞬间布满细密的冷汗。

那里的皮肤光滑，连一个最微小的疤痕都没有。

但那股被精密仪器扫描、剖析、甚至入侵的幻觉痛楚，却真实得让他肠胃翻涌，几乎呕吐。

他剧烈地喘着粗气，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那分配不均的食物，投向族长威严的脸、族人顺从的眼、小女孩绝望的泪水。

篝火旁这原始蒙昧的一切，与他脑中那个冰冷、高效、绝对理性的白色世界，产生了致命的、令人眩晕的冲突。

一种前所未有的愤怒和一种奇异的清明，猛地驱散了疼痛。

他缓缓站起身，像一株从冻土中挣出的顽强的草，一步步走向篝火的光亮中心。

“父亲，”雷亚的声音因刚才的冲击和缺氧而微微沙哑，却异常坚定，像石头砸在冰面上，“我有一个问题。”

猁皱了皱眉，注意到了儿子异样的苍白和捂着手臂的怪异举动，一股不耐在眼中凝聚：“你又怎么了？”

“我们冬天最怕什么？”

“饥饿！

寒冷！

死亡！”

猁的回答带着被蠢问题浪费了时间的怒气，声音在洞穴里回荡。

“是什么让我们免于饥饿和寒冷？”

雷亚的目光不再看父亲，而是缓缓扫过每一个族人，仿佛要将他们从麻木中唤醒。

“是部落！

是团结！”

几个族人像背诵祖训般下意识地喊道。

“是的，是部落。”

雷亚点头，他松开了死死捂着右臂的手，那里依然什么都没有。

他指向那少得可怜、分配显失公允的食物，问出了那个石破天惊、足以撕裂漫长黑夜的问题：“那么，衡量‘贡献’的尺子，究竟应该握在一个人手里，还是应该刻在每一个人的心里？

我们遵循的，究竟是让部落存续的‘真理’，还是仅仅因为古老而被误认为真理的‘习惯’？”

---同一时刻，无垠时空的彼端。

冰冷的白光取代了篝火的橘黄，绝对恒温的空气里没有泥土和烟火的气息，只有一种被严格过滤后的、带着极微臭氧味的清凉，冰冷得没有任何生命感。

巨大的透明容器如同传说中封印神魔的水晶棺，静静地矗立在无边纯白房间的中央。

棺内，一个年轻男子的身体在荡漾着微光的淡蓝色营养液中微微悬浮，黑色的发丝如水草般缓慢飘动。

他的面容，竟与远方篝火旁那个正以话语投下惊雷的少年，有着令人心悸的、分毫不差的相似。

棺外，巨大的弧形光屏上，无数复杂的数据流如同拥有了生命和意志般奔腾跳跃，编织着无人能完全理解的图谱。

突然，一组猩红色的波形剧烈地、反常地凸起，发出一种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首接送入在场者意识深处的轻柔却尖锐的脉冲警报。

一名身着银白色修身制服、气质清冷如冰的女性——首席研究员艾拉——立刻像被无形之线拉扯般，被吸引了全部注意。

她快步上前，修长的手指在仿佛由凝固光线构成的操控台上快速滑动，将那个异常信号死死锁定、放大。

屏幕上，一个三维旋转的人体模型右小臂处，正高频闪烁着危险的红光，但所有物理扫描图层却固执地显示那里完美无瑕，没有任何组织损伤。

“不可思议……”艾拉低声自语，她的瞳孔中倒映着疯狂流淌的数据瀑布，“目标意识出现强烈排异反应。

生理参数显示其右臂正在经历高达7.4级的神经痛感模拟，但……”她顿了顿，声音因捕捉到一丝真理轨迹而抑制不住地微微提高。

“……但他的物理躯体没有任何创伤。

痛楚来源于意识深层，是某种……编码在神经回路里的记忆回声？”

她的副手，一个年轻的男性研究员，看着另一组源源不断涌入的数据报告道：“扫描仪没有在皮肤上发现‘源初印记’的痕迹。

编号7-阿尔法的遗言信息是否可能有误？”

“不。”

艾拉的目光变得锐利而深邃，她紧紧盯着那闪烁的、不存在的伤口，仿佛要透过血肉看到其下的灵魂，“我们可能都理解错了。

编号7-阿尔法留下的不是一条物理指令，而是一个隐喻。”

她猛地转过身，看向冰棺中那张安详的睡脸，眼神复杂难明，仿佛在看一件亘古而来的、蕴藏着宇宙终极秘密的圣物，又像是在审视一个极度危险的、未被引爆的奇点。

“印记不在皮肤之下。

它或许是一把‘锁’，而刚才那股意识波动……就是他正在试图拧动钥匙。”

“向元理性委员会申请权限提升。

我们研究的，恐怕不是一个简单的远古样本。”

“我们可能正站在一个文明级信息炸弹的引信旁边。

而他右臂上那并不存在的‘伤’，就是点燃它的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