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午后，周氏集团总部大楼顶层，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
将昂贵的大理石地面切割成明暗交错的光斑。
空气里弥漫着成功企业特有的那种味道——消毒水、咖啡香，
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金钱堆砌出来的冰冷气息。
几个穿着时尚、妆容精致的年轻员工正聚在茶水间，一边等着咖啡机运作，一边低声说笑，
目光时不时瞟向走廊尽头那间最大的办公室。“哎，看见没？老爷子又开始了。
”一个染着栗色头发的女孩压低声音，用下巴点了点那个方向。“每天下午三点，雷打不动，
比咱们打卡还准时。”旁边一个戴眼镜的男同事推了推眼镜，
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优越感和怜悯的神情，“抱着他那部老掉牙的座机话筒，
一坐就是半小时。你们说，他到底在跟谁讲电话？还是……根本就在自言自语？
”“还能有谁，空气呗。”栗色头发的女孩撇撇嘴，“要我说，周总真是年纪大了，
你看他上个月在董事会上，对着财报愣了半天神，还是李副总提醒他才反应过来。
七十岁的人了，还不肯放权，我看啊，就是老年痴呆前兆。”“嘘！小点声！
”另一个稍微年长些的女人谨慎地提醒，但眼神里也流露出赞同，“不过也是，
那部电话是内线，根本不通外网，他每天抱着能打出什么来？真是越来越古怪了。
”议论声细碎而刺耳，像秋日里冻僵的蚊子，在这温暖的空调房里嗡嗡作响。
他们口中的“老爷子”、“周总”，正是周氏集团的创始人兼总裁，周慕白。此刻，
周慕白正独自坐在他那间宽敞得可以打羽毛球的办公室里。厚重的实木门隔绝了大部分噪音，
只有窗外城市模糊的喧嚣隐隐传来。他深靠在宽大的皮质老板椅里，背对着门口，
面朝落地窗外鳞次栉比的楼宇。他的头发已经全白，梳得一丝不苟，
高大的骨架撑起昂贵的定制西装，却依然能看出岁月的侵蚀带来的些许坍缩。
那双曾经在商场上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显得有些浑浊，失焦地望着远方灰色的天际线。
他的手里，紧紧握着一部老式座机电话的听筒。那电话是乳白色的，
款式旧得像是从上个世纪博物馆里偷出来的，边缘有些泛黄，数字按键上的漆也磨掉了不少，
露出底下黑色的塑料底胚。这部电话，没有连接任何可见的线路，
孤零零地摆在红木办公桌上，与周围充满科技感的电脑、平板、智能手机格格不入。
周慕白把听筒贴在耳边，干瘦的、布满老年斑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冰凉的塑料外壳，
仿佛那是什么绝世珍宝。他的嘴唇微微翕动着，用一种近乎气声的、温柔得能滴出水的语调，
对着话筒另一端虚无的寂静，絮絮叨叨：“小雨点，今天天气不错，没下雨，你那边呢？
……哦，对了，你那边总是晴天，你就像个小太阳嘛……”他顿了顿，
仿佛在认真倾听并不存在的回应，脸上露出一丝孩子气的、满足的笑意。“我？我很好，
公司也很好。刚拿下城东那块地，就是三十年前我们一起看中的那块，记得吗？
你说那里视野开阔，以后一定能建成地标……现在，它真的要成为我们新的总部大楼了。
”窗外，一群鸽子扑棱着翅膀飞过，留下断续的哨音。周慕白的眼神恍惚了一下，
像是被那声音带回了某个遥远的时空。他的声音更轻了，
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你……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等着你呢……一直等着……”办公室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呼吸声，以及窗外遥远的城市噪音。
听筒里，是漫长而空洞的忙音。但那忙音在他耳中，似乎被自动过滤成了某种期待的韵律。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周慕白像是被从一场美梦中惊醒，眉头下意识地皱起，
脸上掠过一丝清晰的不悦和被打扰的烦躁。他迅速调整了一下呼吸，
将听筒轻轻放回电话机上，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放置一件易碎的瓷器。当他转过身，
面对门口时，脸上已经恢复了往常那种属于商业巨子的、不怒自威的平静。“进来。
”门被推开，端着托盘走进来的，是在周家工作了超过四十年的老保姆，赵妈。她头发花白，
身材微胖，围着干净的围裙，脸上带着常年不变的、温和而略带忧愁的神情。
她手里端着的紫砂小壶里，泡着周慕白喝了多年的安神茶。
赵妈一眼就看到了那部刚刚被放下的白色老式电话听筒，
也捕捉到了周慕白转身前一刹那脸上未曾完全收敛的温柔与落寞。她的心，
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钝痛蔓延开来。那些年轻员工的议论，
她偶尔在打扫茶水间时也能听到一二。每次听到，她都只能沉默地低下头，
用力擦着已经光可鉴人的台面，把涌到嘴边的辩解和那股酸楚一起咽回肚子里。他们懂什么？
他们只知道周慕白是身价千亿、叱咤风云的商业传奇，
是个行为古怪、可能罹患老年痴呆的七十岁老人。他们不知道，
这个如今须发皆白的老人心里，藏着怎样一个鲜血淋漓、从未愈合的伤口。那部电话，
根本不是通往虚无的痴呆呓语，而是连接着一段被血色浸透的过往，
连接着一个名叫秦雨的女孩。赵妈轻轻地把托盘放在办公桌一角，避开那部老电话，
倒出一杯温热的、散发着淡淡药草香的茶水，推到周慕白面前。“先生，喝点茶，润润嗓子。
”她的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却有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周慕白“嗯”了一声，
端起茶杯，却没有立刻喝。他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地飘向了那部白色电话，眼神变得有些悠远。
赵妈看着他这个样子，心里难受得厉害。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最终却只是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她默默地开始收拾办公室，
擦拭着那些一尘不染的摆设。动作缓慢而细致，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她知道，有些痛，
说出来只会更痛。有些秘密，守住了，才是对活着的人最大的慈悲。可是，
看着周慕白日复一日地沉溺在那场醒不来的梦里，
用这种自我欺骗的方式汲取一点点虚幻的温暖，她的心就像在油锅里反复煎炸。三十年了。
整整三十年了。那件事发生的时候，赵妈刚来周家不久。那时的周慕白，刚刚四十岁，
正是男人最具魅力和魄力的年纪。他创立的周氏集团初具规模，像一头蓄势待发的雄狮，
充满了锐气和野心。而秦雨，那个像山间清泉一样干净透亮的女孩，
就那样猝不及防地闯入了周慕白杀伐决断的世界。赵妈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见到秦雨的情景。
那是个周末的傍晚，周慕白带她回来吃饭。女孩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连衣裙，
梳着利落的马尾，未施粉黛，脸上带着有点羞涩又有点倔强的笑容，眼睛亮晶晶的，
像落满了星星。她不像周慕白身边环绕的那些名媛淑女，
她身上有一种未经雕琢的、蓬勃的生命力。那天吃饭，周慕白的话明显比平时多了不少，
眼神时不时就落在秦雨身上，那里面有光，
是赵妈在这位年轻老板身上从未见过的、温柔而炽热的光。秦雨话不多，但很爱笑，
声音清脆得像风吹铃铛。她会对赵妈客气地说“谢谢”，会抢着帮忙收拾碗筷，
没有一点架子。赵妈几乎是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姑娘。后来，秦雨来的次数多了，
赵妈也渐渐知道了他们的故事。秦雨是周慕白在一次行业论坛上认识的，
当时她还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小设计师，因为一个大胆的创意当面质疑了周慕白的方案，
反而引起了周慕白的注意。两人从相识到相知，再到相爱，一切都那么自然而然。
周慕白那时候多忙啊，每天像陀螺一样连轴转，开会、应酬、考察项目，
常常深夜才带着一身酒气和疲惫回家。可只要秦雨在，他那身冰冷的铠甲就好像瞬间融化了。
赵妈见过无数次，周慕白累得瘫在沙发上，秦雨就安静地坐在他身边，
用那双纤细的手给他按摩太阳穴，或者只是握着他的手。他们不需要太多言语，
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彼此的心意。那时候，这部老式的座机电话，
是秦雨和周慕白之间最常用的联络工具。秦雨的工作室离公司远，她常常要加班赶设计图。
每当夜深，周慕白如果还在办公室，这部内线电话就会响起。周慕白接起电话的声音，
总是会瞬间变得轻柔：“小雨点？”电话那头，
就会传来秦雨带着笑意的、有点撒娇的声音：“慕白，还在忙吗？记得喝牛奶，
我让赵妈温好了放在书房了。”“知道了，啰嗦鬼。你那边怎么样了？图纸顺利吗？
”“还好啦，就是有点想你了。”秦雨的声音透过话筒，带着电流的细微杂音，
却格外暖人心扉，“你别熬太晚，我这边估计还要一会儿，等我回来。”“好，路上小心，
等你回来。”“等我回来。”这简单的四个字，成了那些年里最频繁、也最温暖的约定。
它意味着深夜书房里亮着的灯，意味着灶上温着的夜宵，意味着无论多晚，
都有一份牵挂和等候。赵妈常常能看到，周慕白接着秦雨的电话，一边处理着文件，
一边嘴角无意识地向上扬起。那部普通的白色电话机，因为承载了太多的甜蜜和期待，
仿佛也成了这间冰冷办公室里最有人情味的物件。然而，所有的美好，
都在三十年前那个冰冷的雨夜，被砸得粉碎。那时，周氏集团正处在最关键的发展节点上，
倾尽全力竞标一个足以决定公司未来十年命运的政府项目——城东新区核心地块的开发权。
那就是周慕白刚才对着电话提到的，如今终于要落成新总部大楼的地块。
竞标到了白热化的阶段，对手公司手段卑劣，无所不用其极。周慕白带领核心团队，
几乎住在了公司，日夜鏖战，压力大到整夜整夜失眠。秦雨心疼他，那段时间也来得更勤，
默默地陪着他，照顾他的起居。那天晚上，又下着很大的雨，哗哗的雨声敲打着玻璃窗，
让人心烦意乱。周慕白和团队在会议室里进行最后的冲刺，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秦雨像往常一样，在周慕白的办公室里等他。快十一点的时候，她接到一个电话，
是周慕白的秘书打来的，说有一份至关重要的补充文件忘在了周慕白的公寓，必须立刻取来，
否则明天的竞标准备将功亏一篑。秘书当时急得快要哭出来，说自己实在脱不开身，
其他知情的人也都在忙碌。秦雨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说：“我去拿，我知道放在哪里。
”她拿起伞，对当时正在旁边小厨房给周慕白准备参茶的赵妈匆匆说了一句：“赵妈，
我出去一趟，很快回来，别告诉慕白，他压力大，别让他分心。
”那是赵妈听到秦雨说的最后一句话。声音还是那么清脆，带着点急切，眼神清澈而坚定。
赵妈当时还叮嘱了一句：“雨这么大，路上小心点啊秦小姐。”秦雨回头对她笑了笑，
挥挥手，身影就消失在了电梯口。谁也不知道，那个电话根本就是个陷阱。
是对手公司设的局，目的就是调开周慕白身边可能知情的人，或者，干脆就是为了报复，
让他痛苦。他们摸清了周慕白的软肋——秦雨。秦雨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她在取文件返回的途中，被绑架了。绑匪的电话直接打到了周慕白的私人手机上，
那时已是凌晨。对方的声音经过处理，冰冷而诡异，直接报出了秦雨的名字，
和周氏正在竞标的项目，索要天价赎金，并且警告周慕白不准报警，否则立刻撕票。
周慕白当时就崩溃了。那个在商场上永远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男人，
握着手机的手抖得不成样子，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瞬间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
他对着电话嘶吼，语无伦次，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求他们不要伤害秦雨。
接下来的几十个小时，是真正的人间地狱。周慕白一边要稳住绑匪，想方设法筹集现金，
一边还要强撑着精神，不能让自己倒下，不能让公司垮掉，不能让对手看出破绽。
他不敢报警，他赌不起。赵妈守在他身边，看着他像一头困兽，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
眼睛布满血丝，一遍遍地看着手表，嘴里反复念叨着：“小雨，别怕，等我，
等我救你出来……”那份他曾经视若生命的事业，那个他为之奋斗了半生的竞标项目，
在秦雨的安危面前，变得轻如鸿毛。他甚至想过立刻放弃竞标，只要对方能放人。然而，
命运没有给他选择的机会。在规定的交赎金时间前几个小时，绑匪突然失去了耐心，
或者是觉得周慕白在耍花样后来才知道，是竞争对手故意误导，
让绑匪以为周慕白报警了，他们再次打来电话，语气充满了戏谑和残忍。
周慕白当时已经带着装满现金的箱子，准备出发了。电话接通，
他急切地保证：“钱准备好了！我马上过来！你们别动她！求你们别动她！”电话那头，
传来的却不是绑匪的回应，而是一阵模糊的、挣扎的声响，然后，
是秦雨用尽全身力气发出的、带着哭腔和极度恐惧，却又异常清晰的声音：“慕白——别来！
有诈——！他们骗你的！别管我——！去竞标！去做你该做的事——！
我等你——等我……”“回来”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声音就变成了一声短促的闷响，
像是被人捂住了嘴，或者……更糟。接着，那个经过处理的、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
充满了恶毒的嘲弄：“周总，听到了吗？你的小情人，到死都还在为你着想呢。啧啧，
真是感人啊。她求我们别告诉你地点，怕影响你明天的‘大事’，怕这是调虎离山计，
毁了你的心血……她说，‘等他成功，我再回来’……哈哈哈哈哈……可惜啊，她回不来了！
”“砰！”电话里传来一声类似枪响的闷响，然后是忙音。周慕白握着手机，僵在原地，
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瞳孔放大到极致，里面是全然的不敢置信和毁灭性的绝望。
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像是被扼住脖颈的挣扎声。
几秒钟后，他猛地弯下腰，一口鲜血直接从嘴里喷了出来，溅在昂贵的地毯上，触目惊心。
“啊————————！！！！！”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到极致的哀嚎，
终于冲破了他的喉咙，响彻了整个楼层。那声音里蕴含的痛苦，让所有听到的人，
都忍不住浑身战栗。他像一尊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灵魂的雕像，直挺挺地向后倒去。秦雨死了。
在那个冰冷的雨夜，在那个废弃的工厂里，她至死，都在为他着想。她用自己年轻的生命，
护住了他的事业，护住了他的“大事”。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等你”，
是“等我回来”。警方后来根据线索抓住了那几个绑匪，
也揪出了幕后黑手——竞争对手公司的老板。法律给了他们应有的惩罚，死刑，无期。可是，
再严厉的惩罚，也换不回那个笑靥如花的女孩了。周慕白在医院里躺了半个月。醒来后，
他变得沉默寡言，眼神里再也没有了光。他如期参加了那场竞标，并且以压倒性的优势胜出。
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拖着那颗已经千疮百孔、鲜血淋漓的心，站在演讲台上的。据说，
他在陈述方案时，冷静、理智、条理清晰，甚至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出色。
只有一直跟随着他的李副总，看到了他放在讲台下那只手，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鲜血顺着指缝一滴一滴，无声地落在光亮的地板上。竞标成功后，
周氏集团迎来了爆炸式的发展，迅速成长为行业的巨无霸。周慕白成了商界传奇，
身价与日俱增。可他的人生，从那个雨夜之后，就停滞了。
他把那部秦雨最后打来电话、也听到了她最后声音的老式座机，从原来的位置上拆了下来，
留在了自己的办公桌上。他固执地不让任何人更换，也不连接外线，就让它那么放着。
一开始，他只是每天看着它发呆。后来，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
他养成了这个习惯——每天下午三点，准时拿起听筒，贴在耳边，对着那片虚无的寂静，
喃喃自语。他向她汇报公司的近况，分享生活的琐事，
诉说他的思念……仿佛她只是出了一趟远门，去了一个信号不好的地方，而这部电话，
是他们之间唯一的、时断时续的联系方式。他固执地相信，或者说，强迫自己相信，
她还能听到。她说的“等我回来”，不是一个绝望的遗言，而是一个郑重的承诺。这一打，
就是三十年。……赵妈的回忆，被周慕白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他咳得弯下了腰，脸色涨红。
赵妈赶紧上前，轻轻拍着他的背，把茶杯又往他面前推了推：“先生，喝口茶，顺顺气。
”周慕白缓过劲来，端起已经微凉的茶，喝了一小口。他的目光，
再次不受控制地落回到那部白色电话上，眼神里的痛苦和迷茫，浓得化不开。“赵妈，
”他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老年人特有的、让人心碎的脆弱，
“他们……他们都在背后笑话我，是不是？觉得我老了，痴呆了，对着个坏电话自言自语。
”赵妈的心猛地一抽，鼻子瞬间就酸了。她用力摇头，声音有些哽咽：“没有的事，先生，
您别听他们乱说！他们……他们懂什么！”周慕白苦涩地笑了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他伸出布满老年斑和皱纹的手，轻轻摩挲着电话冰凉的机身，
动作温柔得像是在抚摸情人的脸颊。“我不是痴呆，赵妈。”他低声说，像是在告诉自己，
也像是在告诉这个唯一知情人，“我只是……只是怕她哪天突然打电话回来，
找不到我……会着急。”这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地扎进了赵妈的心脏最深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