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三月,是被杏花泡软的。
朱雀大街尽头那棵老柳,不知在风里摇了多少个春秋,新抽的绿丝绦垂下来,被漫天飞的粉白花瓣粘得半湿。星璃就坐在第三根枝桠上,素白的裙角垂在半空,沾了七八片杏花,风一吹,花瓣颤巍巍的,像谁没忍住,落了串没干透的泪。
她指尖凝着一缕淡金色的神元,正发颤。不是累,是悬了五百年的心,忽然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要落不落的,慌得厉害。
五百年了。从昆仑雪线找到东海潮头,她踏碎过三十座古城的瓦当,拂过九万片云的边缘,甚至扒开过极北之地冻了千年的冰层——当年他魂魄震碎时散的那缕气,总像握不住的烟,追着追着就淡了,淡到她有时会恍惚:是不是记错了?是不是那点气息,早被光阴磨成了尘?
直到三天前,长安的杏花刚打苞。她站在老柳下,忽然闻到一丝极淡的熟悉的暖。像五百年前,他总爱泡的那壶春茶,滚水冲下去时,腾起的那缕带着草木气的烟。
她就守在这棵柳上,守了三天。
风又起了,卷着杏花往人身上扑。一片花瓣慢悠悠飘过来,沾在她发间,她没动;又一片擦过她指尖,她还是没动——直到第三片,蔫蔫的,边缘还缺了个角,恰好落在她凝着神元的指尖上。
“嗡——”
指尖的神元忽然炸了下,随即急切地缠上去。星璃低头看那瓣杏花,眼睫颤得像振翅的蝶。就是最普通的杏花,粉白瓣子薄得透光,缺角处沾着点青石板的灰,可神元蹭上去时,那股气息撞过来了——是暖的,带着他当年袖口蹭过她发间的轻,带着他蹲在柳下编杏花环时指尖的草汁味,甚至还有他笑起来时,眼角那点纵容的软。
“找到你了……”她声音哑得像被风磨过,指尖刚要收紧,杏花忽然轻轻颤了颤。
一缕极细的气音飘进识海:“……别找了。”
是他的声音,哑得带着疼。星璃把杏花往心口贴了贴,喉间发堵:“当年你说等杏花满街……”话没说完,忽闻街上一阵喧嚷,夹杂着“状元游街”的吆喝,沸沸扬扬地往这边涌。
她下意识往下瞥了眼。青石板路上挤满了人,都仰着脖子往前看,攒动的人头间,一顶簇新的状元红帽格外扎眼。那状元郎骑在白马上,墨袍玉带,身姿挺拔,正微微侧头跟身旁的侍从说话,风掀起他鬓边的发丝,露出半张清俊的脸。
星璃的呼吸猛地一滞。
是错觉吗?
那眉眼的弧度,鼻梁的轮廓,甚至侧头时耳尖微微泛红的模样——竟和五百年前的他,有七八分像。
指尖的杏花“啪”地轻颤了下,那缕暖气息忽然乱了,像被惊着的雀,缩在花瓣里簌簌发抖。星璃心头一紧,赶紧用神元裹紧,抬眼再看时,那状元郎已骑着马行到柳下,许是被漫天杏花迷了眼,他勒住马,仰头往柳上望了望。
目光恰好与星璃对上。
他眼里先是闪过一丝诧异,似乎没想到枝桠上坐着人,随即礼貌地弯了弯眼,算打过招呼,跟着便松了缰绳,白马蹄声“嗒嗒”,载着他往街那头去了,红帽影在杏花里,渐渐远了。
星璃僵在枝上,指尖神元都凝不稳了。
怎么会这么像?
她活了千年,见过的凡人多如过江之鲫,相似的容貌不是没有,可从没有谁,像方才那状元郎一样,连一个侧头、一眼抬望的神态,都像把当年的他从旧时光里剥了出来。
更怪的是那瓣杏花。自状元郎路过,那缕气音就再没响过,只缩在花瓣深处,抖得厉害,连带着那点暖,都淡了几分。
“是他吗?”星璃轻声问杏花,指尖攥得发白,“是不是……你碎得太厉害,附到他身上了?”
杏花没应,只蔫蔫地垂着。
这时,老柳下忽然掠过一缕极淡的黑气,快得像猫爪扫过水面,贴着青石板滑向状元郎离去的方向。星璃瞳孔骤缩——方才那黑气!和方才惊散魂碎气息的是同一种!
它竟跟着状元郎去了?
星璃猛地从枝桠上跃下,裙角扫落一片杏花,她攥紧袖袋里的杏花,足尖一点便隐入人群,朝着状元游街的方向追去。
不管那状元郎是谁,不管黑气为何跟着他——
这一次,她绝不会让任何东西,再把“他”卷走。
朱雀大街的人潮比方才更涌了。
星璃隐在人群后,素白的裙角被往来的行人蹭得沾了些灰,她却顾不上拂——眼里只盯着那顶在杏花里浮沉的状元红帽。
那状元郎似乎很从容,白马行得慢,遇着街边抛来花束的孩童,还会勒住马笑一笑,抬手接了那束野菊,递还给孩子时,指尖碰着花瓣,动作轻得像怕碰疼了。
星璃的心又被撞了下。
五百年前的他也是这样。有回她在柳下捡落在泥里的杏花,蹲得久了,裙摆沾了草屑,他蹲下来帮她拂,指尖擦过裙角时,也是这样轻,还抬头笑她:“小仙也会在意凡间的衣裳?”
那时她嘴硬,说“脏了看着烦”,其实是被他指尖的暖烫得慌。
“姑娘?你没事吧?”
身旁有人撞了她一下,是个挎着菜篮的老妇,见她盯着前头发怔,好心问了句。星璃回过神,摇了摇头,指尖却攥得更紧——袖袋里的杏花不知何时热了起来,烫得她掌心发颤,那缕缩在深处的气音又冒了出来,细得发急:“……别靠近……”
她脚步顿了顿。
是在劝她?劝她别靠近那状元郎?
正恍惚着,前头忽然起了阵骚动。人群往两边退,有人喊“让让!让让!”,星璃踮脚望去,见是几个穿皂衣的差役挤开人群,护着一顶小轿往这边来。轿帘是藕荷色的,绣着缠枝莲,看着像是哪家的女眷。
白马行到轿旁时停了。那状元郎勒住马,对着轿拱了拱手,声音隔着人潮传过来,清润得像浸了春水:“表妹。”
轿帘被轻轻掀开一角,露出半张娇俏的脸,梳着双环髻,鬓边簪着支珍珠花:“表哥高中,怎的不先回府,倒在街上游荡?”声音脆生生的,带着点嗔意。
“难得长安杏花好,想多走两步。”状元郎笑了笑,眼尾弯起的弧度,和星璃记忆里的模样重得更紧了,“倒是你,怎么不在府里待着?”
“娘让我来接你呀。”表妹说着,眼波往他身上溜了溜,又往周围扫了圈,落在星璃藏身的方向时,顿了顿——许是星璃的目光太直,那姑娘蹙了蹙眉,又很快转回去,对轿夫道:“走了,先送表哥回府。”
轿夫应了声,小轿又慢悠悠动起来。状元郎跟着拨转马头,与轿并行,红帽的影子落在轿帘上,一晃一晃的。
人群渐渐跟着往前挪,星璃被挤得往前踉跄了半步,恰好离那白马近了些。就在这时,袖袋里的杏花“嗡”地一声,烫得像团火!那缕气音陡然清晰了些,带着哭腔似的:“是她……别让她碰……”
星璃心头一震。
她?哪个她?是轿里的表妹?
还没等她细想,眼角余光忽然瞥见轿底——一缕黑气正贴着轿身往上爬,像条细蛇,悄无声息地往轿帘缝里钻,目标竟是轿里的人!
不对!它方才明明是跟着状元郎的!
星璃来不及多想,指尖神元凝成一缕细针,趁着人群骚动,轻轻往那黑气弹去。神元碰着黑气的瞬间,那黑气“嘶”地缩了回去,像被烫到似的,隐进了街边的杏花丛里。
几乎是同时,轿里忽然传来一声轻呼:“呀!”
状元郎立刻勒住马,掀了轿帘:“怎么了?”
“没、没事,”表妹的声音带着点慌,“好像有虫子飞进来了,吓了我一跳。”
状元郎往轿里看了看,又扫了眼四周,目光落在街边的杏花丛上时,眉头微蹙了下——他似乎没察觉黑气,却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异样。
星璃赶紧往后退了退,隐进更密的人群里。方才那一下用神元,虽轻,却怕被懂行的人察觉。
可她退得急,发间沾的杏花落了下来,正好掉在身前一个小童的肩上。小童回头看她,眼睛亮闪闪的:“姐姐,你的花掉了!”
这一声“姐姐”不大,却恰好被拨转马头的状元郎听见了。他侧过头,目光穿过人群,直直落在星璃身上。
四目相对的瞬间,星璃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的眼神和方才在老柳下不同了。方才是礼貌的诧异,此刻却带着点探究,还有点……说不清的熟悉?像在看一个忘了名字的旧人。
“多谢。”星璃对着小童笑了笑,弯腰去捡那片杏花,指尖刚碰到花瓣,就听状元郎忽然开口,声音穿过人群,落在她耳边:“这位姑娘,方才好像也在柳下?”
星璃捡花的动作顿了顿。
他竟记住她了?
她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刚要开口说“只是路过”,袖袋里的杏花忽然剧烈地颤起来,烫得她几乎要握不住——那缕气音急得发碎:“走!快离开!”
与此同时,街角的杏花丛里,那缕黑气又冒了出来,这次不再躲躲闪闪,竟化作一道黑箭,直直射向状元郎的后心!
“小心!”
星璃想也没想,足尖一点,人已从人群里掠出,手里的杏花被她掷了出去——不是那瓣沾着魂碎的,是刚从地上捡的那片。花瓣被神元裹着,像片锋利的雪,“咻”地撞向黑箭。
“嗤——”
黑箭被撞得散了半分,却没完全碎,依旧往状元郎飞去。状元郎似是察觉到了危险,猛地侧身,黑箭擦着他的墨袍飞过,钉在旁边的老墙上,化作一缕青烟散了。
他回过头,看向星璃的眼神彻底变了,惊中带疑:“姑娘?”
轿里的表妹也掀了轿帘,瞪着眼看星璃,语气带了防备:“你是谁?怎的突然动手?”
星璃没顾上答,目光扫过街角——黑气散了,像是彻底退了。她松了口气,才想起自己方才冲动了,在凡人面前露了形迹。
正想找个由头搪塞过去,袖袋里的杏花忽然又热了起来,这次不是烫,是暖,温温的,像有人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掌心。那缕气音低低的,带着点软:“……谢了。”
星璃的心猛地一软。
五百年了,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说“谢”。不是劝她别找,不是急着让她走,是谢她。
她抬头看向状元郎,他还在盯着她,眼里的探究更深了。星璃忽然福了福身,往后退了两步:“方才见有恶犬扑来,情急之下才失了态,惊扰状元郎和姑娘了。”
说完,不等他们反应,转身便往人群里走。脚步快得像怕被留住,裙角扫过青石板,沾的杏花一路落。
她没回头,却能感觉到那道目光一直落在她背上,直到她拐进小巷,身影被杏花遮住。
巷子里静,只有风卷着花瓣落的声音。星璃靠在墙上,摸出袖袋里的杏花——花瓣还是蔫的,却不再抖了,那点暖意稳稳地裹在里面,像揣了颗小小的、温着的星子。
“他到底是谁?”她轻轻问,指尖贴着花瓣,“你是不是……认得他?”
杏花没再出声,却轻轻蹭了蹭她的指尖,像在点头。
星璃望着巷口外那顶渐渐远去的红帽,心里忽然有了个模糊的念头——
这五百年的寻找,或许不只是她在找他。
他碎成了片,散在光阴里,或许也在凭着一点残存的念,往她能找到的地方靠。
而那新科状元,还有那轿里的表妹,甚至方才的黑气……
都藏在这长安的杏花里,成了他要跨过的坎。
她站直身子,把杏花重新揣回袖袋,指尖凝起神元——这次不再发颤,稳得像淬了五百年的光。
不管坎有多深,她都陪着他跨。
反正她有的是时间。再等一个五百年,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