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吸一口气，手指悬在"发送"键上停了三秒。
屏幕上是两份财务报告——一份真的，一份假的。真的那份显示公司三季度亏损280万，假的那份是我花了整整一周做出来的，把亏损改成了盈利120万。老板说，这份假报告只是给投资人看的，"临时应付一下，下个季度把窟窿补上就行"。
我点了发送。
十秒后，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收件人栏里，"审计部-张明"的名字像一把刀插在屏幕上。我本该发给"投资部-张敏"的，但输入法自动补全了"张明"，而我他妈的根本没检查。
手机震了一下。老板的微信："报告发了吗？"
我盯着那条消息，手开始发抖。窗外是下午三点的阳光，办公室里同事们敲键盘的声音清晰得像倒计时。我卡里还有四万三，房贷每月九千五,还有二十一年零八个月要还。老婆怀孕五个月了，上周产检花了一千八。
我回复："发了。"
没说发错了。
我叫陈亮，今年32岁，在一家做智能硬件的创业公司当财务主管，税后月薪一万四。
公司叫"灵动科技"，三年前融了A轮五千万，号称要做"中国的Fitbit"。我是A轮后第三个月进来的，那时候公司还在租金便宜的孵化器里，现在搬到了CBD写字楼，月租金十二万。
我的工作就是把账做得好看一点，再好看一点,然后好看到我自己都不认识。
第一次做假账是去年六月。老板姓孙,叫孙维,四十出头,前阿里的P8,说话永远充满激情。那天他把我叫进办公室,关上门,递给我一支烟。我不抽烟,但那天接了。
"小陈啊,公司现在遇到点困难。"他坐在我对面,翘着二郎腿,"B轮的投资人要看Q2财报,但咱们这个季度...你懂的。"
我当然懂。二季度亏了一百九十万,产品销量不到预期的四分之一。
"你是专业的,想想办法。"他拍拍我的肩,"这次融到钱,公司就活了,你的年终奖我给你翻倍。"
我当时没答应,也没拒绝。回到工位上坐了一下午,想起三个月前刚买的房子,首付是借了老婆父母二十万凑的,现在每月还着九千五的贷款。想起老婆刚查出怀孕,说想辞职在家养胎。想起我妈上个月查出糖尿病,每月药费要一千多。
第二天我交了一份"优化"过的报告。亏损变成了微利八万。
孙维很满意,给我发了五千块奖金。那天晚上我失眠了,第二天照常去上班。
这次已经是第四次了。
现在是下午三点十二分,我发现发错邮件已经过去十二分钟。
张明会不会已经看到了？他是审计部经理,四十五岁,戴金边眼镜,说话慢条斯理,最烦的就是财务造假。去年他查出销售部有人虚报差旅费,那个员工第二天就被开除了。
我打开邮件,想撤回,但系统显示"对方已读"。
操。
手机又震了,还是孙维:"投资人那边问了吗?他们看了报告说什么?"
我的手心全是汗。回还是不回?说还是不说?
正犹豫着,工位电话响了。是前台:"陈主管,审计部张经理找你,说有事要当面谈。"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陈主管?"
"哦,好...我这就去。"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挂了电话,我在工位上坐了三十秒,脑子里转了一百种可能。最坏的情况是什么?被开除?被追究法律责任?这种假账要是真查起来,我得坐几年牢?
手机又震,是老婆发来的产检单照片:"宝宝今天特别活泼,一直在踢我~"后面跟了三个爱心表情。
我盯着那张B超单,喉咙发紧。
起身,走向审计部。二十米的走廊我走了一分钟。经过市场部的时候,看见同事小王在打电话,声音很大:"对对对,咱们Q3业绩特别好,盈利一百多万呢!"他是看了那份假报告才这么说的。
我敲了敲审计部的门。
"进来。"张明的声音。
推开门,他坐在办公桌后面,电脑屏幕正对着我。我一眼就看到了,那份报告。
"小陈啊,坐。"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语气很平静,但我听出来了,那种平静是装的。
我坐下,手不知道该放哪里。
"下午发给我的这份报告..."他点了点鼠标,"是什么意思?"
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承认发错了?那就等于承认有两份报告,一份真的一份假的。不承认?那怎么解释为什么发给他?
"张经理,那个...我..."
"你是不是发错了?"他打断我,摘下眼镜,用手帕慢慢擦拭,"本来想发给投资部的张敏,结果发给我了?"
我的后背僵住了。他已经猜到了。
"我..."
"别急着解释。"他戴回眼镜,盯着我,"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这份报告里,Q3盈利120万,是真的吗?"
空气凝固了三秒。
"是...是真的。"我听到自己在说谎。
"是吗?"他打开另一个文件,"那这份财务系统里自动生成的月度汇总,为什么显示Q3累计亏损281万?"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完了。
他把两份报告并排放在屏幕上,转过显示器让我看:"小陈,我做了二十年审计,什么账没见过?"他的声音还是很平静,但每个字都像钉子,"你是自己说,还是我去找孙总谈?"
我的手攥成拳头,指甲掐进肉里。
"是...是孙总让我做的。"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觉得自己像个告密者,"他说B轮融资需要好看的数据,让我...优化一下。"
"优化?"张明冷笑了一声,"把亏损改成盈利,这叫优化?这叫造假。"
我低着头,不敢看他。
"小陈,你今年多大?"他突然问。
"三十二。"
"结婚了?"
"嗯...老婆怀孕五个月了。"
他沉默了几秒,叹了口气:"我也有孩子,能理解你的压力。但是小陈,这种事不能碰,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了。"
我没说话。
"这样吧。"他靠在椅背上,"我给你一个机会。明天上午十点,你把真实的财务报告整理出来,包括这几个月所有的账目。我需要完整的审计资料。"
"那...孙总那边..."
"孙总的事我会处理。"他盯着我,"你只需要负责把账做对。能做到吗?"
我点点头,站起来,腿有点软。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叫住我:"小陈,你老婆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回头,他正看着我。
"不知道。"
"那就别让她知道。"他说,"也别让你孩子以后知道。"
我出了审计部,靠在走廊的墙上,用了一分钟才让呼吸平稳下来。掏出手机,孙维发来十几条消息:"投资人怎么说?""报告他们满意吗?""记得强调下Q3的增长趋势。"
我没回。
回到工位,电脑屏幕上还开着那份假报告。我看着那些数字,突然觉得恶心。这几个月我改了多少?Q1的亏损八十万改成持平,Q2的亏损一百九改成盈利八万,Q3的亏损两百八改成盈利一百二。每一笔都有凭证,每一笔都能查出来。
手机响了,是孙维打来的。
我看着那个名字跳动了十几秒,最后还是接了。
"喂,孙总。"
"小陈!投资人看报告了吗?有没有问什么?"
"孙总...那个..."我咬了咬牙,"我把报告发错人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三秒。
"什么意思?"
"我发给审计部张明了。"
又是三秒沉默,然后我听到他深吸了一口气:"你他妈在开玩笑?"
"对不起孙总,我真不是故意的,输入法自动补全,我没注意..."
"闭嘴!"他吼了一声,然后压低声音,"张明说什么了?"
"他...他让我明天整理真实的账目给他。"
"操。"他骂了一声,"你在哪?"
"公司,我工位。"
"别动,我五分钟到。"
他挂了电话。
我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的CBD,那些高楼大厦在夕阳下闪着光。三年前我第一次来这个写字楼面试的时候,觉得这里就是梦想,是未来。现在我只想知道,明天我还能不能坐在这里。
孙维推开会议室的门,脸色很难看:"进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