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墨魂斋梅雨是江南的痼疾，入了夏便缠绵不去，将整座古镇泡得酥软。
青石板路吸饱了水，泛着一种幽暗的光泽，像浸了油的、陈年的死人皮肤，踩上去悄无声息。
空气里永远浮动着河泥的腥、老木头朽烂的酸，以及某种更深沉的、难以名状的陈旧气息，
仿佛时光在这里沉淀成了有形质的淤泥。沈墨的“墨魂斋”便陷在这片淤泥的最深处。
铺面窄小，挤在两栋更高的旧楼之间，像一道不愿愈合的疤痕。门楣上悬着一块老匾，
黑底金字，只是金漆早已斑驳剥落，只剩下“墨魂”二字依稀可辨，
那“斋”字几乎完全隐没在暗沉的本色里。门前两盏白纸灯笼，日夜不熄，
在湿漉漉的风里摇晃，投下变幻不定的、鬼魅似的影子。铺子里是另一个世界。
时间在这里流速迟缓，几乎凝滞。四壁挂满了傩面，挤挤挨挨，不留一丝缝隙。
有黑面虬髯、怒目圆睁的“开路神”，有面色靛蓝、吐着长舌的“吊客”，
有雍容富态、笑容可掬的“土地”，更有许多奇形怪状、叫不出名目的山精野怪，兽首人身，
或人面兽身。它们的色彩大多浓艳到诡异，朱砂的红，石绿的翠，雌黄的刺目，
在金粉与墨线的勾勒下，呈现出一种喧嚣而沉默的狂乱。白日里光线昏暗，
它们便只是些精致的工艺品；可一到夜里，仅靠那盏祖传的、灯罩泛黄的煤油灯照明时，
光影跳跃，那些空洞的眼窝，咧开的嘴角，便仿佛都活了过来，在墙上投下幢幢鬼影，
窃窃私语。沈墨就活在这群“活”物中间。今夜，他在做一张新面。木胎是上好的陈年桃木，
纹理细腻坚韧。他已打磨了三天，直到那弧线流畅圆润，触手温凉。此刻，
他正用最细的砂纸，一遍遍打磨着内衬，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情人的脸颊。
准备工作做得越足，后面“请魂”时才越不容易“炸胎”。角落里，一堆等待处理的木料旁，
随意丢弃着几张失败的作品。有一张半边脸光滑如玉，另半边却布满了狰狞的裂纹，
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撕裂；还有一张，眉眼口鼻都已勾勒完成，神态悲戚，
但脸颊上却莫名鼓起一个肉瘤似的疙瘩，破坏了整体的和谐。这些都是“不服”的木胎，
或者说是，没能容纳住他试图引入的“那个东西”，最终崩坏了的残次品。爷爷说过，
每一块能做傩面的桃木，都曾沾染过天地间的某种“气”，或是雷击，或是精血浇灌，
并非死物。刻刀与朱砂，不过是唤醒它，并与另一个世界的“存在”讨价还价的工具。
他的目光，偶尔会掠过西面那堵最暗的墙。那里，只孤零零地悬着一张面具。
与满墙的浓墨重彩、张牙舞爪不同，那张面具通体素白，只在眼尾用极淡的胭脂，
染了一抹若有若无的薄红，像是雪地里不经意溅上的一滴残血，
又像是美人垂泪时拭过的痕迹。眉是远山黛，细细长长，隐入鬓角，带着难以言说的哀愁。
唇是樱桃朱，小巧而饱满，唇角微微下撇，欲语还休。整张脸线条柔和到了极致，
没有半分傩戏面具应有的夸张与符号化，反而像是一张真正属于活色生香的美人的脸，
被生生拓印了下来。它有一个名字，叫“雪衣娘子”。那是沈墨的杰作，也是他的罪孽。
一年前的上巳节，也是这样的雨夜，苏绣娘在他怀里断了气。身子还是温软的，
带着她特有的、那股子混合了茉莉花胰子和中药的淡淡香气。她的脸，是他见过最美的，
皮肤白皙剔透，眉眼如画。他痴迷地看了许久，然后，
取出了那套祖传的、薄如柳叶的剥皮刀。手法是祖传的，带着一种非人的冷静与精准。
巧劲透入皮肉之间，未损分毫，完整地揭下了那张他挚爱的面皮。药水是特制的，
混合了汞粉、珍珠末和某种秘而不宣的植物汁液，能保皮囊不腐，色泽如生。他将这张人皮，
小心翼翼地覆在早已雕琢好的、与她脸型分毫不差的木胎上，边缘用鱼鳔胶细细粘合。
接下来的四十九个日夜，他闭门不出，对着绣娘生前的画像，用最细的鼠须笔，
蘸着特调的颜料，一点点地，为她敷粉、施朱、画眉、点唇。
他记得她笑起来时眼角的细微纹路，记得她生气时嘴唇抿起的弧度，
记得她垂眸时睫毛投下的阴影。他将所有的记忆与悔恨，都倾注在了笔尖。最后点睛那夜，
子时三刻，万籁俱寂。当他用蘸饱了混入他自身指尖血的朱砂笔，点向那空洞的眼眸时，
油灯的火苗猛地窜高，又骤然压低，屋内光影乱舞，
满墙的傩面发出细碎的、如同叹息般的嗡鸣。他清晰地听见，
耳边响起一声极轻极轻的、带着她生前惯有的吴侬软语调子的叹息：“墨郎……眉，
似乎……画歪了些呢。”手一抖，朱砂点在瞳孔边缘，洇开一小片，竟像是给那木然的眼珠，
添了一抹活生生的、幽怨的神采。自那以后，“雪衣娘子”便真的“活”了。
不是傩戏里被扮演的“活”，而是真正有了魂，
成了依附于这张人皮面具上的、精怪般的存在。第二章：不速之客铺门被轻轻推开时，
带进了屋外湿冷的潮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味。沈墨没有抬头，
依旧专注地调理着手中一碟石青。这颜料需用清晨采集的、带着露水的特定植物汁液调和，
方能呈现出那种沉静而剔透的蓝。“店家，可有现成的傩面？”来客的声音低婉，
像上好的丝绸滑过肌肤。他这才抬眼。门口站着一位女子，穿着湘妃色暗纹旗袍，
外罩一件月白色软缎披风，身段婀娜窈窕。她撑着一柄素面油纸伞，
雨水正顺着伞骨滴滴答答落下，在门槛外积成一小洼。伞沿压得有些低，看不清全貌，
只露出一个线条优美的下颌和一抹淡粉的唇。那股清冷的檀香，正是从她身上传来。
“小姐要何种样式？”沈墨放下石青碟，声音平淡无波。他这铺子，
平日里来的多是些猎奇的外乡客或懂行的老主顾，鲜少有这般打扮的女子独自前来。
女子缓缓收了伞，露出一张清丽绝俗的脸。眉眼是江南水乡蕴养出的温婉，鼻梁秀挺，
唇瓣饱满。只是，面色过于苍白，缺乏血色，像久不见光。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耳垂上那一点翠色，是一对品相极佳的玻璃种翡翠耳坠，水头足，颜色正，
绿得几乎要滴出水来，与她一身素净的打扮有些格格不入，也绝非寻常人家能有。
“不拘什么样式，”她目光在满墙傩面上流转，指尖无意识地捻着旗袍侧襟的盘扣，
那盘扣是小小的珍珠贝，泛着柔和的光，“只要……够‘灵’的。”她顿了顿，
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最好是……能镇宅安魂的。
”沈墨引她观看墙上的面具，从怒目的“金刚”到嬉笑的“弥勒”，
从威严的“城隍”到阴森的“鬼差”。女子一一掠过，目光挑剔，似乎都不甚满意。
直到她的视线，投向神龛最高处，
那张被单独供奉着的、色彩最为浓烈、笑容也最为恣肆狂放的面具——“火神祝融”。
那张面具以朱红为底，金线勾勒出火焰般的纹路，双眉倒竖，眼如铜铃，
嘴角咧开一个近乎狰狞的弧度，仿佛在嘲弄世间一切。仅仅是望着，
便能感到一股灼人的、暴烈的气息扑面而来。“这张……”女子眼中闪过一丝异彩，
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店家，这张可否请予我一观？”沈墨脚步未动，
只平静道：“此面不售。”女子蹙起好看的眉头，
从挽着的手袋里取出一卷用金线系着的银元，轻轻放在积着薄灰的柜台上。“价钱，好说。
”银元碰撞，发出沉甸甸的闷响。“非是钱的问题。”沈墨摇头，目光落在那对翡翠耳坠上，
停留了一瞬，“此面性烈，煞气极重。非其主，强请之，恐非但不能安魂，
反而……引火烧身，酿成大祸。”女子脸色微微一白，捏着盘扣的指尖用力到泛白。
她盯着那“火神祝融”看了半晌，眼神复杂，交织着渴望、犹豫，还有一丝被拒绝的愠怒。
最终，她深吸一口气，收起银元，重新撑起伞。“既如此，打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