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碎忆

妖界的冬天没有人间的飞雪，却有漫山遍野的忘忧花，在凛冽寒风里铺成一片鎏金幻境。

这花是妖界独有的灵植，偏生逆着时节生长。

春日妖桃灼灼时，它缩在土里养着根须。

夏日流萤满谷时，它只冒出寸许青芽。

秋日枫红染天时，它仍寂寂无声。

唯有寒冬降临，当妖界的风裹着冰晶掠过荒原，忘忧花才会骤然破土，在一夜之间绽放。

花苞初绽时是淡金，花瓣舒展后会晕开暖橙，像把冬夜的星光揉碎在了花瓣上。

最奇的是它的香气，不似人间百花那般甜腻，而是带着雪后松林的清冽，又掺着些微暖的草木香。

风一吹，连远处山巅的雪都似要被这香气焐化。

行至花田的妖，哪怕是刚历过厮杀的凶兽，闻着这味儿，眉间的戾气也会慢慢散了。

有老狐妖说，忘忧花的根须缠着妖界最老的执念。

从前有只蝶妖，为等负心的恋人，在寒冬里冻成了冰雕，魂魄不散，渗入土中，才催生出第一株忘忧花。

所以这花懂所有的愁。

被族群排挤的小妖、失了修行的老怪、爱而不得的精怪，只要在花田旁坐一坐，让花香漫过衣襟，那些压在心头的烦恼，就像被风卷走的花瓣，慢慢淡了、散了。

妖界的小妖们总爱在雪夜偷跑到花田，有的抱着膝盖数花瓣，有的把心事说给花听，还有的会摘一朵别在发间，盼着能忘了昨日的委屈。

可没人敢把忘忧花带出妖界，老人们说，这花离了妖界的冬风就会枯萎，就像烦恼离了执念，也成了空。

每年寒冬最盛时，花田中央会开出一朵最大的忘忧花，花瓣上凝着细碎的冰珠，香气能飘到百里外。

据说，若有妖能在这朵花前放下最深的执念，冰珠就会化成露水，映出她最想忘记的那段过往。

不是抹去记忆，而是让她看着过往里的自己，终于能笑着说一句“都过去了”。

风又吹过花田，鎏金的花瓣簌簌飘落，落在一只蹲在花田边的兔妖肩上。

兔妖刚丢了过冬的胡萝卜，本来哭得抽抽搭搭，闻着花香，眼泪忽然就停了。

她抬头望着漫天飞舞的花瓣，忽然觉得，丢了胡萝卜也没关系，明年春天还能再种，眼下这满田的花，己经够好看了。

妖界的冬风裹着细碎冰晶，却吹不散满田鎏金。

忘忧花正开得肆意，花瓣层层舒展，将暖橙与淡金揉进凛冽的空气里，连风都染了清冽的香。

一只狐妖半跪在花田中央，银白的狐耳软软垂着，尾尖轻轻扫过沾了霜的草叶。

她指尖悬在花瓣上方许久，才敢轻轻落下，指腹触到花瓣的瞬间，便像触到了一块浸了雪的暖玉，凉得人心里发颤。

“忘忧忘忧……”她轻声念着，声音被风吹得发飘，尾音里裹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哽咽。

忽然，一滴泪从眼角滑落，砸在花瓣上，震得花瓣上凝着的冰珠簌簌滚落。

那泪顺着花瓣的纹路往下淌，最后渗进花根旁的泥土里，竟让周围的忘忧花瞬间开得更盛。

漫天花瓣像是被风唤醒，打着旋儿从空中落下，有的粘在她垂落的发丝上，有的落在她素白的衣襟上，还有的擦过她泛红的眼角，像是在轻轻拭泪。

她望着漫天飞舞的落英，狐耳又往下垂了垂，眼泪落得更凶了。

明明该忘了这些烦恼的，可这忘忧花的香气越浓，那些被她刻意压下的画面就越清晰。

风又起了，卷起更多花瓣落在她的肩头，像是在轻轻拥抱。

她将脸埋进臂弯，尾尖紧紧缠住一株忘忧花的花茎，哽咽声混着风声散在花田里：“若真能忘……我又怎么会舍不得呢……”话音刚落，落在她发间的花瓣忽然轻轻颤动，清冽的香气里竟多了丝熟悉的味道。

她猛地抬头，却只看见漫天落英与空荡荡的花田，唯有那朵被她指尖抚过的忘忧花，花瓣上的冰珠里，悄然映出了一个模糊的、穿着玄色仙袍的身影。

“忘忧花……让我忘记他吧……”话落的瞬间，满田的忘忧花忽然静了下来，花瓣不再飞舞，只静静立在寒风里。

那株最大的忘忧花，花瓣上的冰珠缓缓化开，变成一滴露水，顺着花瓣落在她的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