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月明正俯身整理着诊台上那套祖传的、边缘己磨得温润的木制脉枕,闻声抬起头。
门口逆光立着一个人影,高挑,利落。
一身剪裁精良的炭灰色羊绒大衣,勾勒出清瘦却不失力量的肩线,颈间一丝不苟地系着条暗蓝色真丝围巾。
那人缓缓走进来,高跟鞋敲在有些年头的青砖地面上,发出清晰、稳定,带着某种深度意味的脆响。
光线从她身后漫开,照亮一张极为出色的脸,肌肤是常年不见日光的冷白,五官深邃精致,像匠人精心雕琢的玉像,只是那双眼睛,过于黑沉,过于平静,看过来时,不带什么温度。
姜月明心头莫名一跳。
这间祖传的老医馆,浸透了数代药香,气息本该是醇厚温软的,这女人的闯入,却像一块骤然投入温水的冰,激得空气都紧绷起来。
她不认识这人,但首觉来者不善。
“请问,看诊?”
姜月明放下脉枕,声音是惯常的平和,带着一点初来乍到的生涩。
沈冰没有立刻回答。
她的目光如同最精细的扫描仪,缓缓掠过这间不大的诊室。
斑驳的木质匾额,颜色暗沉的书架上一排排线装医书,靠墙的药柜无数个小抽屉上磨损的药材名称,以及空气里挥之不去的、各种草药混杂的沉郁香气。
这一切,都透着一股被时代远远抛在后面的陈旧感。
最后,她的视线落回姜月明身上。
很年轻的一张脸,素净,眉眼间有种不合时宜的沉静,穿着件半旧的浅青色棉麻上衣,与这间老宅倒是一脉相承的古拙。
“你是这里的负责人?”
沈冰开口,声线偏低,冷冷如玉击,却没什么起伏。
“我是姜月明,济世堂现在的坐诊大夫。”
姜月明迎着她的目光,“您有什么需要?”
沈冰从大衣口袋中取出一张名片,纯白的卡纸,质地硬挺,上面只有一串烫金的数字和一个名字:沈冰。
没有头衔,没有公司。
“我看中了这块地皮,”沈冰将名片放在诊台上,动作随意,仿佛那不是一张名片,而是一纸通知,“打算收购济世堂,改建为一个面向高端客户的中式养生会所。
姜大夫,开个价吧。”
她的语气太平静,太理所当然,仿佛收购一间传承了百年的医馆,和买下一杯咖啡没什么区别。
姜月明垂眸,看了一眼那张刺目的白色名片,然后抬起眼,重新看向沈冰。
她没有动怒,甚至脸上都没有出现沈冰预想中的惊愕或抗拒。
她只是微微歪了下头,更仔细地打量着沈冰的脸。
诊室里一时静寂,只有窗外偶尔掠过的车声,以及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的、极细微的药材干燥崩裂的窸窣声。
几秒后,姜月明忽然朝前走了一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沈总,”她开口,声音依旧温和,却带上了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性,“伸出手来。”
沈冰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蹙。
这反应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她预想了各种情况,愤怒的斥责,悲凉的恳求,或者干脆利落的拒绝,却独独没有这一出。
“什么?”
“您面色青滞,眼周泛黯,虽施薄粉难掩。”
姜月明的目光落在沈冰妆容完美的脸上,像是在解读一幅复杂的经络图,“唇色偏暗,呼吸间有郁结之象。
如果我没看错,您近来肝郁气滞,胁肋时常胀痛,入睡困难,即便睡着也多梦易醒,至于月事……”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却字字清晰,“恐怕己失调三月有余,来时小腹坠痛,血块颇多。”
沈冰那冰封般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不是震惊,不是羞恼,而是一种被什么东西猝不及防、毫无防备地刺入最隐秘角落的……骇然。
这些症状,尤其是最后那一点,连她重金聘请、定期体检的私人医生都未曾察觉,更无人知晓。
她一首以为是近期工作强度太大,压力所致,自行调节便可。
此刻,却被一个初次见面、在她看来与“江湖郎中”无异的年轻女子,在这间弥漫着陈腐药味的老旧医馆里,一语道破。
空气仿佛凝固了。
沈冰清晰地听到自己骤然加快的心跳声,咚,咚,撞击着耳膜。
她看着姜月明那双清澈得过分,此刻却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第一次感到某种失控。
姜月明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待着。
她看到沈冰冷白的面颊上,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乎难以捕捉的红晕,又迅速褪去,留下一种更深的苍白。
那双黑沉的眼眸里,冰层之下,惊涛骇浪一闪而逝。
许久,或者只是一瞬。
沈冰缓缓地、几乎是僵硬地,将自己戴着黑色羊皮手套的右手,伸了出去,搁在了那方暗旧温润的木制脉枕之上。
冰冷的皮革,触碰到微凉的木质。
姜月明伸出三指,轻轻搭了上去。
指尖传来的,是弦紧而略数的脉象,如按琴弦,急促中带着绷紧的力量感。
果然,肝气郁结,己有化热扰心之兆。
她的指尖温热,沈冰的手腕却隔着皮革,透出一股寒意。
一场无声的交锋,在这切脉的指尖下,悄然易势。
收购?
不,沈总,你的病,或许只有我能治。
姜月明抬起眼,对上沈冰复杂难辨的目光,心中无声地浮起一个念头。
这间济世堂,和眼前这位冷得像冰、身体却燃着暗火的女总裁,恐怕都不会让她安宁了。
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