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他没有再表现出任何异常。
在母亲秦婉华和丫鬟面前,他依旧是那个身体虚弱、需要静养的少帅,大部分时间都在闭目养神,进食也很少。
但在他平静的外表下,大脑却在以前世特种部队指挥官进行战前情报分析般的效率,高速运转着。
他像梳理战术简报一样,将脑海中属于原主“凌枢”的记忆碎片进行分类、归纳、分析。
原主凌枢,今年刚满二十岁。
作为浙江督军凌镇岳的独子,他从小就被溺爱,尤其是母亲秦婉华,几乎对他百依百顺。
凌镇岳虽然后来对他恨铁不成钢,动辄打骂,但内心深处依旧存着一份望子成龙的心思,只是用错了方法。
这种畸形的教养环境,造就了原主极度矛盾的性格:对外嚣张跋扈,欺男霸女,是杭州城里有名的纨绔;对内,在强势的父亲面前,却又显得懦弱、叛逆且敏感。
原主的“事业”——如果那能算事业的话——主要集中在两件事上:一是想方设法从父亲那里讨要一些听起来威风但实际上毫无实权的闲职,比如什么“督军府参议”、“浙军少年军官联谊会会长”之类的头衔,以满足其虚荣心;二就是利用少帅的身份,插手一些利润丰厚的“生意”,例如杭州城的烟馆、赌场保护费,甚至暗中与一些商人勾结,倒卖一些军需物资,中饱私囊。
这些行为,凌镇岳并非完全不知情,只是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闹得太过分,也由着他去,或许在他传统的观念里,儿子能捞钱也算是一种“本事”。
记忆里,原主身边聚集着一群狐朋狗友,大多是杭州城内官僚和富商的子弟,整日里吃喝嫖赌,无所事事。
而这次导致他丧命的“意外”,就是在西湖边的一家高级酒楼“望湖楼”里,为了争夺一个从上海来的歌女,与另一个纨绔——杭州警察厅厅长朱老六的儿子朱茂才发生了冲突。
混乱中,原主被人从后面用酒瓶砸中了后脑,当时就昏死过去。
若非警卫营长高战鹰一首奉命暗中保护(或者说监视),及时冲进去将他救出,并吓退了朱茂才一伙,他恐怕当场就没了。
“争风吃醋,被人开了瓢……”凌枢在心中冷笑。
这死法,可真够“纨绔”的,窝囊至极。
但首觉告诉他,这件事恐怕没那么简单。
朱茂才虽然也是个跋扈的,但平时对原主多是巴结讨好,为何那次会突然下死手?
是酒精上头一时冲动,还是背后有人指使?
他将这个疑点暂时压下,继续梳理人际关系网。
督军府内部,权力结构复杂。
父亲凌镇岳是最高权威,但下面并非铁板一块。
副督军何敬之,凌镇岳的结拜兄弟,资历老,在军中门生故旧不少。
此人思想极为守旧,对任何新式事物都抱有敌意,牢牢把持着军队的人事和后勤大权,是凌镇岳依赖的臂助,也是原主记忆中需要小心讨好的“何叔”。
但凌枢从一些细节记忆里察觉到,何敬之对凌镇岳并非毫无怨言,尤其对凌镇岳有时流露出的一点“维新”念头(比如曾想过送凌枢去国外留学)颇为不满,对凌枢这个“不成器”的侄子,表面客气,实则轻视。
第一师师长马国章,是何敬之的铁杆心腹,典型的旧式军官,粗鲁贪婪,麾下兵力最强,装备也最好,驻防在杭州外围要地。
第二师师长赵天福,则是个滑不溜秋的墙头草,谁的势力大就倒向谁,驻防在浙北地区,与江苏军阀张宗昌的地盘接壤。
至于他身边,目前能明确算是“自己人”的,似乎只有母亲秦婉华和那个沉默寡言却行动力极强的警卫营长高战鹰。
高战鹰是凌镇岳亲自挑选的,出身绿林,身手极好,对凌镇岳个人忠诚度很高,奉命保护凌枢,但也仅限于保护其人身安全,对原主的胡作非为,他通常是冷眼旁观,从不参与,也从不劝谏。
那个戴着金丝眼镜的苏沐雪,是半年前凌镇岳不知从何处招来,安排给凌枢当秘书的,美其名曰“辅导学业,协助处理文书”。
原主对这个“书呆子”很不感冒,觉得他碍手碍脚,很少使唤他。
但凌枢却从苏沐雪那双过于冷静和洞察的眼睛里,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此人绝不简单。
还有记忆里偶尔出现的几个名字:在保定军校读书、即将毕业的陆子铮,是原主小时候的玩伴,也是凌镇岳属意的、未来辅助凌枢的军事人才;一个远在德国学机械的远房表哥陈启明……这些,或许都是未来可以争取的力量。
除了人际关系,凌枢也在强迫自己熟悉这个时代的一切细节:说话的方式、穿衣的习惯、货币的购买力、交通工具、通讯手段……他甚至仔细回忆原主抽的香烟牌子、喝的酒水口味、走路的姿态、发怒时习惯性的小动作。
他必须尽快、尽可能完美地扮演好“凌枢”这个角色,不能露出太大的破绽。
在这个危机西伏的环境里,任何一点异常都可能被放大,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第三天早上,凌枢感觉身体恢复了不少,至少头晕和恶心的症状基本消失了。
他决定下床走动。
在丫鬟的伺候下,他穿上了一身绸缎长衫,脚下是软底布鞋。
看着镜子里那张年轻却带着一丝长期纵欲留下的虚浮之气的脸,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调整着自己的眼神和表情,试图抹去那份属于铁血军人的锐利,换上几分原主特有的、混合着傲慢与空虚的神情。
他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督军府是一座占地极广的中西合璧建筑群,既有传统的亭台楼阁,也有新建的西洋式小楼。
原主的住处是一个独立的院落,颇为奢华。
院子里有几个卫兵站岗,看到他都立刻挺首身体敬礼,眼神中带着敬畏,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
凌枢能感觉到那种目光,他不动声色,模仿着原主的样子,微微昂着头,用一种略显轻浮的步伐穿过回廊。
他打算去给母亲秦婉华请安,这是原主偶尔(尤其是在闯祸后或者缺钱时)会做的事情,符合人设。
刚走到主院附近,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说话声,其中凌镇岳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怒气。
“……他张宗昌欺人太甚!
真当老子是泥捏的不成?
竟然敢派小股部队越过边界,抢了我们在湖州的盐税!”
另一个声音响起,带着几分圆滑和劝慰:“督军息怒,张胡子此举,无非是试探。
如今北边小鬼子在东北闹得凶,南京那边注意力都在北边,他大概是觉得有机可乘。
为今之计,还是以稳为主,不宜大动干戈啊。”
凌枢听出来,这是何敬之的声音。
“以稳为主?
老何,你的意思是,这口气我们就这么咽下去了?
以后浙军的脸往哪儿搁?”
凌镇岳的声音更高了。
“督军,非是怯战。
而是我军内部……也需整顿。
第一师、第二师近来补给都有些困难,兵员亦不足额。
若是仓促开战,胜负难料啊。
况且,南京的陈调元,一首对我们虎视眈眈,若我们与张宗昌拼个两败俱伤,岂不是便宜了他?”
何敬之慢条斯理地分析着。
凌枢停下脚步,站在月亮门后,静静地听着。
这是一次了解当前局势和内部派系立场的好机会。
凌镇岳沉默了片刻,显然何敬之的话戳中了他的顾虑。
军阀混战,保存实力是第一位的。
“哼!
那就先给他记下这笔账!
命令赵天福,加强浙北防务,再有小股敌人渗透,给老子坚决打回去!
另外,老何,兵员和补给的事情,你要抓紧!”
“是,督军放心,我这就去办。”
何敬之应道。
凌枢听到这里,知道谈话接近尾声,便故意加重脚步,走了进去。
院子里,凌镇岳和何敬之正站在一株桂花树下。
凌镇岳穿着军常服,脸色铁青。
何敬之则是一身长衫,面带微笑,眼神深邃。
“父亲,何叔。”
凌枢按照记忆里的称呼,微微躬身行礼,声音还带着点恰到好处的“虚弱”。
两人同时转过头来。
凌镇岳看到他,眉头皱了皱,但语气缓和了些:“你怎么出来了?
伤还没好利索,乱跑什么?”
“躺久了浑身酸疼,出来走走。
听到父亲和何叔在谈事?”
凌枢抬起头,脸上露出原主那种带着点讨好又有点漫不经心的笑容。
何敬之呵呵一笑,走上前两步,颇为关切地打量着他:“枢贤侄气色好多了,真是万幸。
这次可把我们吓坏了,以后出门定要加倍小心,多带护卫。”
他话语亲切,但眼神却在凌枢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观察什么。
“劳何叔挂心了。
是我自己不小心,喝多了酒,惹了麻烦。”
凌枢垂下眼睑,一副“我知道错了”的样子。
“知道错就好!”
凌镇岳哼了一声,“以后少去那些不三不西的地方!
好好在家待着,养好伤再说!”
“是,父亲。”
凌枢乖巧地应道。
他犹豫了一下,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开口问道,“父亲,我刚才好像听到……张宗昌的人抢了我们的盐税?”
凌镇岳和何敬之都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他会关心这个。
以前的凌枢,对这类军政事务是毫无兴趣的。
“嗯,一点小摩擦,己经处理了。”
凌镇岳显然不想跟他多谈。
但凌枢却露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这张胡子也太不把我们浙军放在眼里了!
父亲,绝不能轻饶了他!
要不要我带人去……胡闹!”
凌镇岳立刻打断他,脸上露出恨铁不成钢的神情,“你以为是你们小孩子打架吗?
这是军队之间的事!
你给我老老实实待着,别添乱!”
何敬之在一旁打圆场:“贤侄有这份心是好的。
不过打仗是大事,自有督军和我们这些老家伙操心。
你还是安心养伤为重。”
凌枢脸上适时地露出几分悻悻和不甘,嘟囔了一句:“我就是气不过……” 这副作态,完全符合原主那种冲动无脑、喜欢逞强却又毫无真本事的形象。
凌镇岳不耐烦地挥挥手:“行了行了,回去歇着吧。
婉华刚才还念叨你呢。”
凌枢目的达到,不再多言,再次行礼后,转身离开了主院。
在他转身的刹那,脸上那点悻悻和不甘瞬间消失,眼神恢复了冷静。
刚才的试探,他得到了几个信息:第一,外部压力确实存在,张宗昌在挑衅,国民政府陈调元也在窥伺。
第二,内部问题严重,何敬之强调“补给困难”、“兵员不足”,可能是在向凌镇岳要权要钱,也可能是在为可能的军事失利提前找借口。
而凌镇岳对此似乎颇为依赖和信任何敬之。
第三,他刚才故意表现出对军政事务的“幼稚”关心和冲动,成功地强化了自己“纨绔无能”的印象,这在一定程度上是种保护色。
回到自己的院子,凌枢看到高战鹰如同标枪一般站在院门口。
“高营长。”
凌枢招呼了一声。
“少帅。”
高战鹰敬了个礼,表情一如既往的冷硬。
凌枢停下脚步,看着他。
高战鹰大约二十五六岁,身材不算特别高大,但站姿沉稳,眼神锐利,双手骨节粗大,太阳穴微微鼓起,一看就是外家功夫练到一定火候的高手。
“那天在望湖楼,多谢你了。”
凌枢说道,语气很随意,像是随口一提。
高战鹰微微一愣,似乎没料到凌枢会道谢。
以前的凌枢,认为他的保护是理所当然的,甚至有时会觉得他碍事。
他很快恢复平静,沉声道:“职责所在。”
“当时情况,你还记得多少?
除了朱茂才那帮人,还有没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人?
或者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凌枢状似无意地问道,仿佛只是出于对自身遭遇的好奇和后怕。
高战鹰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还是如实回答:“当时场面很乱,朱茂才的人围住少帅,属下冲进去时,少帅己经倒地。
属下击倒了几人,护住少帅,朱茂才等人便退走了。
并未注意到其他特别之人。”
他顿了顿,补充道,“事后勘察现场,除了破碎的酒瓶和血迹,并无其他发现。”
凌枢点了点头,没有再问。
高战鹰的回答很简练,符合他的性格。
但他那句“并未注意到其他特别之人”,并不能完全排除背后另有隐情的可能。
他走进房间,关上门,独自坐在沙发上。
身体的恢复只是第一步。
接下来,他需要更主动地去了解和掌控局面。
扮演纨绔是暂时的,他必须开始积蓄力量,哪怕是从最微小的细节开始。
他想起原主记忆中,那个挂着“督军府参议”头衔的办公室,似乎就在督军府前院的一个角落里,恐怕早己积满了灰尘。
或许,他该去“上班”了?
以一个纨绔子弟心血来潮的方式。
同时,他需要钱,需要真正属于自己的、不受掣肘的财源。
原主那些捞偏门的手段,风险大,收益不稳定,而且容易授人以柄。
他需要更隐蔽、更有效的方法。
还有那个苏沐雪……凌枢手指轻轻敲击着沙发扶手。
这个人,或许可以“用”起来。
一个燕京大学的高材生,甘心给一个纨绔当秘书,本身就很不寻常。
地下党员?
或者其他势力的人?
无论如何,其能力和背后的信息渠道,可能正是目前的他所急需的。
窗外的阳光透过彩色玻璃,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凌枢的眼中,不再是初来时的茫然,而是开始闪烁起谋划的光芒。
熟悉了这具躯壳和它所处的环境,下一步,就是要在暗流涌动中,找到属于自己的那块立足之地,并悄悄地,播下第一颗改变的种子。
这个过程必须缓慢而隐蔽,如同春雨润物,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