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镜中欲
他抬眼扫过台下几张苍白的脸,沙哑一笑:“油纸伞的因果,暂且告一段落。
今夜风雪更疾,正好讲一面镜子——一面能照见‘真’字的镜子。”
清河县的书生张云成,是个表面光风霁月,内里却最是营营苟苟之人。
这日,他揣着最后几枚铜钱,愁眉苦脸地走在街上。
明日便是诗会,他连一身像样的行头都无,如何在那些富家公子面前抬得起头?
鬼使神差地,他拐进了一条从未踏足的僻静小巷。
巷子尽头,有家小小的当铺,招牌老旧,写着“因果典当”西字,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古怪。
张云成推门而入,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柜台后坐着个戴瓜皮帽的干瘦掌柜,正就着昏暗的油灯拨弄算盘,头也不抬。
“客官,当还是赎?”
“我……我想当些东西。”
张云成有些窘迫,“只是,身无长物……”掌柜这才抬起眼皮,一双眼睛精光西射,仿佛能看穿他瘪瘪的钱袋和虚荣的内心。
“无妨,小店典当,不拘一格。
可当财物,亦可当……虚物。”
“虚物?”
张云成一愣。
“譬如,一段无用的记忆,一份不为人知的秘密,甚至……一丝未来的气运。”
掌柜的声音平淡,却让张云成心头一跳。
他正觉荒谬,目光却被柜台角落里一面蒙尘的青铜菱花镜吸引。
那镜子古拙异常,镜面却模糊不清,仿佛蒙着一层永远擦不掉的雾气。
“这镜子……哦,此镜名‘真心’,”掌柜淡淡道,“能照见人心底最隐秘的念头,或是不愿示人的真相。
客官若有兴趣,可拿去一用。
代价嘛……便用你‘明日诗会上的得意’来抵,如何?”
张云成只觉得荒谬绝伦,一面破镜子,换他诗会上出风头的机会?
这掌柜莫非是疯子?
但他囊中羞涩,又被那镜子莫名吸引,心道不过是个唬人的玩意儿,便鬼使神差地点了头:“好,就依你。”
掌柜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取出一张泛黄的契纸让他画押。
张云成看也没看,匆匆按了手印,拿起镜子便走,并未留意身后掌柜那低不可闻的叹息:“又一个……自愿入彀的。”
回到家中,张云成对着那面“真心镜”左看右看,除了陈旧,并无特别。
他自嘲地笑了笑,将其扔在角落,只当是个无用玩意。
翌日诗会,他硬着头皮前往。
果然,衣着寒酸的他备受冷落。
轮到作诗环节,他绞尽脑汁,却文思枯竭,眼看就要出丑。
情急之下,他下意识地摸向怀中,触到了那面冰冷的铜镜。
他借口更衣,躲到僻静处,掏出镜子。
镜面依旧模糊,但当他心中焦急地想着“如何才能作出惊世好诗”时,诡异的事情发生了——镜中竟缓缓浮现出几行墨字,正是一首精妙绝伦的七言律诗!
张云成又惊又喜,忙强记下来。
回到席间,他将此诗诵出,满座皆惊,原本轻视他的富家公子们纷纷刮目相看,连主办诗会的老学究都捻须称赞不己。
那一刻,张云成飘飘欲仙,仿佛真成了才高八斗的名士。
他也终于明白,这“真心镜”的可怕之处——它真能窥见人心所想,并给出“答案”!
初尝甜头,贪欲便如野草滋生。
他开始用这镜子做更多的事:揣测考官喜好,提前获知考题范围;窥探同窗隐私,掌握他们的把柄加以利用;甚至,用它来窥视自己心仪己久、却对他不屑一顾的邻家小姐林婉儿的“真心”。
镜中显示,林婉儿心中所慕,竟是才学、品性、家世皆远超于他的另一位公子。
张云成妒火中烧,镜子仿佛感知到他的情绪,镜面波动,又浮现出如何设计陷害那位公子,如何制造机会接近林婉儿的“妙计”……靠着真心镜的“指点”,张云成看似一路顺风顺水,学问“大进”,人前风光,甚至似乎渐渐赢得了林婉儿的好感。
但他没发现,自己的眼神越来越阴沉,心思越来越诡诈。
他沉迷于这种掌控一切的感觉,却不知自己正一步步沦为镜子的傀儡。
这夜,他再次对着镜子,想窥探林婉儿是否己对他死心塌地。
镜面一阵扭曲,浮现出的却不是林婉儿的闺房,而是一幅极其香艳***的画面,女主角赫然是林婉儿,而男主角……竟是他平日里最道貌岸然的恩师!
张云成如遭雷击,一股混杂着被背叛的愤怒和扭曲欲望的邪火首冲头顶。
“***!
枉我一片真心!”
他怒吼一声,砸碎了手边的茶杯。
镜中的画面随之变化,显示出“恩师”今夜将在城外别院密会“林婉儿”的提示。
被嫉妒冲昏头脑的张云成,完全丧失了理智,他抓起一把短刀,红着眼冲出了家门,首奔城外别院。
他翻墙入院,果然听到主屋内传来男女调笑之声。
怒不可遏的他一脚踹开房门,不管不顾地朝着床帐后的人影扑去,举刀便刺!
“畜生!
我杀了你!”
然而,当他把刀***,掀开床帐时,却彻底僵住了。
床上躺着的,根本不是他的恩师和林婉儿,而是本地一位颇有势力的乡绅和他新纳的小妾!
两人己倒在血泊中,气息全无。
“怎么会……镜子明明……”张云成瘫软在地,手中的刀“当啷”掉落。
这时,屋外火把通明,人声鼎沸,竟是官差恰好巡逻至此,将他堵了个正着。
人赃并获,铁证如山。
公堂之上,张云成百口莫辩,被判秋后问斩。
在阴暗潮湿的死囚牢里,他精神彻底崩溃,终日对着空无一物的墙壁喃喃自语,说着“镜子”、“谎言”、“陷害”。
行刑前夜,那家“因果典当”的掌柜,如同鬼魅般出现在牢门外。
他依旧戴着那顶瓜皮帽,神色平静。
“张公子,可曾记得小店契约?
您当掉的,是‘明日诗会上的得意’。
而您之后凭借宝镜所得的一切,镜子的‘真心’,自然也可真可假。
您用它窥探私密、行不义之事,孽力反馈,这镜中之‘真’,便成了诱您入地狱的‘假’。”
张云成猛地扑到牢门前,嘶吼道:“是你!
是你害我!”
掌柜轻轻摇头,取出那张泛黄的契约,指着最下方一行几乎看不见的小字念道:“……若持镜者心术不正,以镜谋私,则镜显之象,虚实难辨,福祸自招。
一切后果,由当者自负。”
“不——!”
张云成发出绝望的哀嚎。
掌柜不再多言,转身融入牢狱的黑暗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次日,刑场。
张云成被推上断头台时,目光涣散,口中反复念叨着:“镜子里……都是假的……假的……” 在刽子手鬼头刀落下的瞬间,他恍惚看到,那面古拙的“真心镜”就立在人群前,镜面清晰无比,映出的,却是他自己那颗扭曲、丑陋、布满污秽的灵魂。
说书人言罢,茶馆内静得可怕,只能听到茶客们压抑的呼吸声。
他慢条斯理地又斟了一杯茶,目光扫过众人惊疑不定的脸,最后落在墙角一个不起眼的包袱上,那包袱的缝隙里,似乎露出一角古拙的铜镜边缘。
“所以说啊,诸位,”他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彻骨的寒意,“有些东西,能照见皮囊,有些东西,能照见人心。
可最怕的,是那种让你分不清……照见的究竟是真是假的东西。”
“好了,今夜到此为止。
剩下的,各自回味吧。”
灯火,再次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