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城市的初夜最终用疲惫淹没了他。
第二天清晨,他是被窗外施工工地的钻击声吵醒的。
看了看手机,才刚过六点半。
阳光尚未变得酷烈,但从窗帘缝隙挤进来的光线己经带着这个城市特有的、毫不含糊的亮度。
他躺在床上,发了会儿呆。
昨晚的经历像一帧帧不太真实的画面掠过脑海。
那个叫周振华的男人阴鸷的眼神,和苏曼苍白脆弱却带着感激的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心里隐隐有些担忧,不知道那个男人会不会再来。
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他决定下楼买点吃的,顺便熟悉一下环境。
招待所所在的这条巷子,在白日里露出了全貌。
夜晚被霓虹和阴影掩盖的破旧、杂乱无处遁形。
两侧楼宇墙面斑驳,密密麻麻挂着空调外机和晾晒的衣物。
早餐摊子己经支了起来,油烟混杂着下水道若有似无的气味弥漫在潮湿的空气里。
他在一个摊煎饼果子的小推车前停下。
排队时,目光下意识地往招待所门口瞟。
就在这时,招待所那扇不起眼的小门被推开了。
苏曼走了出来。
她换上了一身标准的职业装——白色丝质衬衫,黑色西装裤和高跟鞋,头发整齐地挽在脑后,脸上化了精致的妆,试图遮掩昨晚的泪痕和憔悴。
她手里提着一个通勤包,步伐很快,带着一种想要迅速逃离这里的匆忙,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尤其是在看到路边停着的黑色轿车时,会像受惊的小鸟一样猛地停顿一下视线。
她也看到了排队买早餐的林深。
脚步迟疑了一下。
林深下意识地朝她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苏曼走了过来。
晨光下,她的脸色依然有些苍白,但眼神比昨晚镇定了许多。
“早上好。”
她的声音有些干涩,但很清晰,“昨天晚上的事,真的非常感谢你。”
她再次郑重道谢,语气比昨晚在慌乱中更多了几分认真。
“真的没什么,任何人遇到都会帮忙的。”
林深有些不自在地摇摇头,煎饼摊老板大声问他要不要加辣,他慌忙回头应了一声“微辣就行”。
苏曼看着他略显笨拙的样子,嘴角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但那笑意很快消失了。
她沉默了几秒,像是在犹豫什么,然后很快地从通勤包里拿出一张便签纸和一支笔,快速写下了一串数字。
“这个……”她把便签纸递给林深,“是我的电话号码。
我在这附近一家贸易公司上班。
如果你……嗯,如果以后遇到什么麻烦,或者需要帮忙的地方,可以打给我。”
她语速很快,似乎给出这个号码既是一种报答,也让她有些不安,“当然,我希望周振华他不会再来找你麻烦。”
林深接过那张还带着淡淡香味的便签纸,愣了一下。
他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应。
在他看来,昨晚真的只是一次举手之劳。
“谢谢……其实不用……应该的。”
苏曼打断他,语气坚决,“你吃了亏,可能还会有麻烦,因为我。”
她看了一眼手机,“不好意思,我赶时间上班,先走了。”
说完,她对他微微颔首,转身快步走向巷口,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而急促,很快汇入了早晨上班的人流中,消失不见。
林深捏着那张便签纸,看着上面娟秀的字迹和一串数字,感觉有点不真实。
他小心地将便签折好,放进裤袋里。
煎饼果子的香气传来,他才想起自己的早餐。
接下来的两天,风平浪静。
周振华没有出现,隔壁的苏曼似乎早出晚归,林深再没碰到过她。
他按照最初的计划,开始在这个庞大的城市里穿梭,寻找工作机会。
现实很快给了他沉重的打击。
他揣着那张普通大学的毕业证书和专业并不热门的简历,穿梭于一个个人才市场和一栋栋写字楼之间,得到的回应大多是摇头、敷衍的“回去等通知”或者首接的石沉大海。
有些公司甚至连简历都不收,只因为他的籍贯不是本地,或者没有“相关工作经验”。
城市的庞大和繁华,第一次对他露出了苛刻甚至残酷的一面。
它像一个巨大的筛选机器,冷漠地评估着每一个试图融入的零件,不合格的便被无情地剔除。
傍晚,他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回到招待所那间小屋,听着隔壁依旧寂静,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孤独和挫败。
父亲那本《平凡的世界》被他放在枕边,他却很少再翻开。
书里的世界虽然艰苦,却充满了一种泥土般的韧性和希望,而眼前这座玻璃与钢铁森林,它的规则却冰冷而生硬。
第三天下午,他再一次从一家公司面试失败出来。
那家公司的HR语气礼貌却疏离地告诉他,他们需要的是“能立刻创造价值的人”。
天空阴沉沉的,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似乎一场暴雨即将来临。
他心情低落地往回走,拐进那条熟悉的巷子。
距离招待所还有几十米远时,他看到了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周振华的车。
它就那么嚣张地停在巷口,车窗降下一半。
周振华戴着墨镜,嘴里叼着烟,正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机,像是在等人。
林深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识地想转身避开。
但己经晚了。
周振华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抬起头,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他。
周振华摘下墨镜,脸上露出一抹令人不舒服的、了然的笑容。
他推开车门,下车,靠在车身上,好整以暇地看着林深一步步走近。
“哟,这不是隔壁的‘热心群众’吗?”
周振华吐出一口烟圈,语带嘲讽,“怎么样,小兄弟,在这大城市找到‘见义勇为’的好工作了吗?”
林深停下脚步,握紧了拳头,强迫自己冷静。
“你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
周振华耸耸肩,把烟头扔在地上,用皮鞋碾灭,“路过,等等我女朋友下班。
顺便看看你……过得怎么样。”
他上下打量着林深廉价的穿着和脸上掩饰不住的疲惫,笑容更加讥诮,“看来不大顺利啊。”
林深沉默着,不想与他做无谓的口舌之争。
“小子,”周振华走近两步,压低了声音,那声音里的威胁意味毫不掩饰,“上次的事,我当你年轻不懂事,不跟你计较。
但我警告你,离苏曼远点。
她跟你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别给自己惹麻烦,嗯?
这城市看着大,真要找个人的麻烦,也不难。”
这时,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噼里啪啦砸了下来,瞬间就打湿了地面。
周振华啧了一声,似乎嫌这雨扫兴。
他最后阴冷地瞥了林深一眼,转身上了车。
黑色轿车发动,嚣张地按了一下喇叭,溅起一片水花,汇入车流消失不见。
林深站在原地,任由雨水打湿他的头发和衣服。
周振华的话像冰冷的雨水一样灌进他的心里,带着***裸的羞辱和威胁。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愤怒,拳头攥得死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
街对面霓虹初上,在雨水中晕染开一片片冰冷而迷离的光斑。
这座城市的初夜,再次向他展示了它美丽表象下的尖锐獠牙。
他不知道的是,在招待所二楼一扇窗户后面,提前下班因为大雨而折返的苏曼,正脸色苍白地看着楼下刚刚发生的一切。
她看着林深独自站在雨中的背影,看着他紧握的双拳和微微颤抖的肩膀,眼神复杂无比,充满了愧疚、恐惧,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动摇。
雨越下越大。
林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土腥味的空气,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迈开沉重的步子,走向那栋破旧的招待所。
他的挫折感、孤独感,因为周振华的这次出现和威胁,陡然变得具体而尖锐起来。
他知道,麻烦或许真的才刚刚开始。
而他和那个名叫苏曼的女人之间,似乎也被一条看不见的线,缠绕得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