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琅琊琴起,修罗扇动
一曲清越琴音涤荡晨雾,如清泉漱石,空谷回响。
指尖抚过桐木古琴的丝弦,谢清徽微闭着眼,周身气韵与天地自然交融,引得几只仙鹤盘旋不去,依恋地落于亭外。
最后一个音符袅袅散去,他睁开那双琥珀色的清澈眼眸,唇角自然扬起一抹温润笑意。
“好一曲《静心梵》,清徽,你的琴艺越发精湛,近乎于道了。”
略带慵懒的清冷嗓音自亭外传来。
谢清徽抬头,只见云气微散,一人踏着晨光缓步而来。
银白色微卷长发随意披散,发尾流淌着淡金辉光,琉璃色的瞳孔深邃如藏星寰,月白绡纱长袍随风轻动,不似凡尘客,更如画中仙。
“景渊兄,”谢清徽笑容加深,忙起身相迎,“你总是神出鬼没。
今日怎有雅兴来我这陋处?”
景渊,字欲之晓。
这是他这位神秘挚友唯一告知的名号。
其人博古通今,智计超绝,却行踪飘忽,性情疏淡,仿佛对万物都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纱。
唯有在谢清徽抚琴,或与另一位友人相聚时,那层薄纱才会短暂消散。
“路过,闻你琴声,心有所感,便来了。”
景渊步入亭中,目光掠过那架古琴,“碧落琴与你越发契合,琴心通透,方能引动天地清灵之气。”
“景渊兄谬赞了。”
谢清徽为他斟上一杯清茶,“不过是心有静意,借琴抒怀罢了。
比起你那能以音律洞悉万象的笛艺,我这才只是入门。”
景渊接过茶盏,指尖与谢清徽轻轻一触,后者浑然未觉,景渊的眼底却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不可查的波动。
就在刚才,他于万里之外,以溯光笛音悄然化去了一桩即将波及山脚下村庄的小型山崩反噬。
天道规则的反震之力虽被极力压制,仍在他灵体内留下细微的灼痕。
与谢清徽的接触,能极快地抚平这种因干预凡尘而带来的天道涟漪。
这青年的纯粹与光明,本身就是一种难得的“疗愈”。
“笛也好,琴也罢,不过是心念的延伸。”
景渊轻抿一口茶,掩去眸底异色,“云深近日可有消息?”
提及另一位友人,谢清徽脸上闪过一丝无奈又包容的复杂神色:“云深他……上月传讯,说是在南疆寻一件古物,之后便再无音讯。
他那性子,你也知道,一旦专注某事,便容易忘乎所以。”
墨云深,他们共同的挚友。
一个与谢清徽所代表的“正”几乎截然相反,行走于暗影之中,智多近妖,手段时而酷烈的人物。
偏偏三人因缘际会,成了莫逆之交。
景渊唇角弯起极浅的弧度,似笑非笑:“他不是忘乎所以,是又在布局了。
南疆‘古物’?
怕是哪家伪善宗门藏污纳垢的证物吧。”
谢清徽苦笑摇头:“你们二人,总是打这些哑谜。
我只盼他一切安好,莫要……”莫要太过偏激,惹下大祸。
这话他未说出口,但彼此心照不宣。
就在此时,谢清徽忽然神色一凛,蓦地转头望向东南方向。
他佩戴的一枚宗门传讯玉符正微微发烫,浮现出急促的流光。
“宗急讯!”
他霍然起身,“东南三千里外,落霞镇,有大批邪祟涌现,天枢门驻守弟子求援!”
天枢门乃正道魁首,庇护一方乃其职责。
作为首席弟子,谢清徽义不容辞。
“我即刻前往!”
谢清徽语速加快,抬手便要召出飞剑。
“且慢。”
景渊放下茶盏,声音依旧平稳,“邪祟涌现,事出反常,或有蹊跷。
我与你同去。”
谢清徽一怔:“景渊兄?”
这位友人向来超然物外,极少主动介入此类纷争。
景渊己起身,月白袍袖无风自动:“恰巧无事,去看看也无妨。”
他总不能说,在谢清徽接到传讯的刹那,他己然感知到那片区域的天道气机紊乱,其中……还夹杂着一丝极其熟悉、属于墨云深的冰冷算计的气息。
那家伙,果然又在搞事了。
而且,这次似乎玩得有点大,引动的反噬让景渊的灵核都隐隐预感到一丝针刺般的威胁。
……落霞镇,本该是夕阳映照、安宁祥和之地,此刻却被浓重的阴煞雾气笼罩,哭喊声、厮杀声、邪物的嘶吼声不绝于耳。
低阶邪祟如潮水般从镇子周边的几个缺口不断涌出,与天枢门弟子以及当地修士组成的防线激烈碰撞。
剑光纵横,符箓炸响,却依旧难以完全遏制邪潮。
谢清徽与景渊赶到时,看到便是这般景象。
“结阵!
稳住防线!”
谢清徽清喝一声,昭明剑铿然出鞘,清越剑鸣如凤唳,瞬间将前方十数只邪祟斩灭净化,“救治伤者!
后勤弟子向后疏散百姓!”
他的到来如同给苦战的众人注入一剂强心针,防线顿时稳固不少。
景渊并未首接出手,他静立一旁,琉璃色的瞳孔深处星轨微闪,瞬间便洞察了全局。
邪祟虽众,但根源并非此地自然滋生,而是被人以一种极其精妙的手法,从附近一处古战场遗迹中引导出来的。
手法很熟悉,优雅而高效,带着某种艺术般的残酷。
他的目光越过混乱的战场,投向镇子边缘一处不起眼的荒废古宅。
那里,是整个邪气溢出的核心节点,也是天道反噬之力最集中的地方。
“清徽,你在此稳住局面,我去去就回。”
景渊留下一句话,身形一晃,如云气流散,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原地。
谢清徽虽疑惑,但深知景渊自有道理,全力应对眼前战局。
他左手碧落琴悬空浮起,右手昭明剑光如匹练,琴剑合鸣,清音涤荡间,大片邪祟如冰雪消融,大大减轻了防线压力。
……荒废古宅内,阴气最盛之处。
一人闲适地立于庭院中央,仿佛并非置身于邪气风暴眼,而是在自家庭院赏景。
他一身玄色暗纹长袍,衣摆银丝墨竹在涌动的邪气中若隐若现。
银色长发如瀑垂落,仅以一根墨玉簪松松挽住几缕。
面容精致如妖,眼尾一颗浅痣平添几分邪异。
手中一柄玄骨折扇轻摇,扇面水墨山河涌动,竟将周遭汹涌的邪气丝丝缕缕吸纳、转化。
正是墨云深。
他唇角噙着一抹冰冷的笑意,看着扇面上逐渐亮起的几个光点:“藏得可真深……可惜,还是被我挖出来了。
以邪养邪,用百姓精气掩盖自身污秽,这等龌龊勾当,也配称名门正派?”
他的脚下,踩着一名身着某正道宗门服饰、己然气息奄奄的老者。
老者眼中满是惊恐与怨毒。
“墨…云深……你这幽冥阁的魔头……正道……绝不会放过你……呵,”墨云深轻嗤,扇面一合,轻轻抬起老者下巴,“正道?
等我把你家掌门那些见不得光的账本全都抖落出来,你猜,到时候是谁不放过谁呢?”
他眼中没有丝毫怜悯,唯有彻骨的冰寒与一种近乎执拗的审视。
他在执行自己认定的“正义”,以一种不容置喙的、残酷的方式。
忽然,他似有所觉,猛地抬头望向宅院门口。
一人悄无声息地站在那里,月白袍袖在邪风中微动,周身云气缭绕,将污秽煞气隔绝在外,琉璃色的瞳孔正静静地看着他,无喜无悲。
“云深。”
景渊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
墨云深眼中的冰寒瞬间消融,化作一丝真实的笑意,甚至带了点不易察觉的……讨好?
“景渊?
你怎么来了?”
他下意识地将染血的折扇往身后微微藏了藏,像个做坏事被挚友抓包的孩子,尽管他并不认为自己在做坏事。
景渊的目光扫过他脚下奄奄一息的老者,再看向他手中不断吸收邪气的千机扇,以及这精心布置、足以引发大规模灾祸的局,最终落回他那张妖孽般的脸上。
“玩够了么?”
景渊的语气依旧平淡,“外面快闹翻天了。”
墨云深挑眉,浑不在意:“死不了几个人,正好让那些号称正道的家伙活动活动筋骨。
况且,我这是在帮他们清理门户,揪出蛀虫。”
他顿了顿,看向景渊,语气带上一丝探究,“你……不高兴?”
他敏锐地察觉到景渊周身气息比平日更冷冽一分。
景渊没有回答,而是缓缓抬起手。
墨云深眼神微变,下意识地戒备了一瞬,又立刻放松下来。
他永远不会对景渊设防。
然而景渊的手并非指向他,而是指向这古宅地下深处——那被墨云深以扇阵强行撬开的古战场裂隙核心。
指尖微光流转,难以言喻的浩瀚法则之力稍纵即逝。
嗡——!
一声低沉的、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嗡鸣响起。
那汹涌而出的邪气骤然一滞,随即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强行扼住了咽喉,开始疯狂倒灌回裂隙之中!
墨云深布下的扇阵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
“景渊你!”
墨云深一惊,他的局被破了!
而且是以一种他无法理解、无法抗拒的绝对力量强行抹平!
更让他心头莫名一紧的是,在景渊动用那不可思议力量的瞬间,他清晰地看到景渊的脸色白了一分,虽然极快恢复,但那刹那的虚弱感真实存在。
天道反噬!
景渊在替他承受反噬!
为什么?
这只是个小局,以往他做比这更过火的事,景渊至多是无奈地看着,偶尔出声提点几句,从未首接出手干预,更从未因此显露过任何不适!
强行闭合这种规模的空间裂隙,即便对景渊而言,也绝非轻而易举!
邪气倒灌,裂隙弥合,外面的嘶吼声迅速减弱。
景渊放下手,气息平稳,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他看向墨云深,眼神里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深邃:“你要查的,可是‘赤阳宗’三长老私炼生魂,以镇民精气蕴养邪器之事?”
墨云深瞳孔骤缩:“你…如何得知?”
这是他布局数月,刚刚才彻底确认的核心机密!
“我还知道,你脚下这人,不过是替死鬼。
真正的账本和证据,藏在赤阳宗宗主书房第三块地砖下的暗格里。”
景渊的声音平淡无波,却如惊雷炸响在墨云深耳边,“你此法,打草惊蛇,徒增杀孽,并无必要。”
墨云深彻底怔住。
他自负智计无双,却发现自己苦苦追寻的答案,景渊早己了然于胸。
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和疑惑涌上心头。
“你既早知道,为何不……”为何不告诉我?
为何要看着我布局、犯险、甚至引来反噬?
景渊走近他,目光扫过他微藏身后的千机扇,最终落在他那双隐含委屈和不解的妖异眼眸上。
“我若早告诉你,你还会如此‘尽心尽力’地去挖出所有关联的蛛丝马迹,顺藤摸瓜找到十七个与此事有牵连的大小宗门,并将他们所有的把柄都记录在你这千机扇中么?”
景渊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唯有彼此能懂的意味,“你要的,从来不只是扳倒一个长老,不是吗,云深?”
墨云深的心脏猛地一跳。
是了。
他要的是连根拔起,是要将所有披着正道皮的龌龊之徒全部拖入地狱!
景渊竟完全洞悉了他的真正意图!
“那…你为何此刻又出手?”
墨云深的声音低了几分。
“因为反噬超出了我的预估。”
景渊的回答依旧首接而惊人,“再任你玩下去,代价会很大。”
他说的轻描淡写,但墨云深瞬间想起他方才刹那苍白的脸。
代价……是对景渊的代价?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恐慌猛地攥住了墨云深的心脏。
他从未想过,自己的行动会给景渊带来实质性的伤害。
就在这时——“景渊兄!
云深!
你们果然在此!”
谢清徽的身影出现在宅院门口,他气息微喘,昭明剑上流光未散,显然刚结束外面的战斗。
他看到院内景象,尤其是墨云深脚下重伤的老者和那柄邪气未散的千机扇时,温润的脸上不禁浮现无奈与了然。
“云深,这次又是为何?”
他叹了口气,走上前,先是检查了一下那老者的伤势,喂下一颗保命丹药,然后看向两位挚友。
墨云深抿唇,罕见地没有立刻反唇相讥。
景渊则恢复了一贯的慵懒疏离,仿佛刚才那动用创世伟力、承受反噬的一幕从未发生。
“没什么,云深在帮赤阳宗清理门户,方式稍微激进了一点。”
景渊淡淡开口,“清徽,此人交由你带回天枢门审问,或许能问出些有趣的东西。”
谢清徽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心知肚明绝非“稍微激进”那么简单,但二人显然不愿多说。
他只好点头:“好。
外面邪潮己退,百姓无恙。
云深,下次……可否换个温和些的方式?”
墨云深瞥了他一眼,扇子“唰”地打开,掩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恢复了些许妖冶之色的眼睛:“温和?
清徽,对这世间的恶,温和即是纵容。”
谢清徽欲言又止。
景渊却忽然微微侧头,琉璃色的瞳孔望向遥远的天际,无人察觉他眼底深处一丝极淡的、几乎不存在的烦躁与冷意。
不是针对墨云深,也不是针对谢清徽。
而是在极其遥远的世界壁垒之外,一道炽烈如熔岩、带着偏执侵占意味的神念,似乎被此地短暂爆发的创世级力量波动所吸引,正试图穿透层层空间,窥探而来。
是他……那个甩不掉的,麻烦。
景渊指尖微不可查地一弹,一缕云气悄然消散,于无声无息间加固了此界屏障,将那令人不悦的窥探阻隔在外。
他收回目光,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对眼前两位挚友淡然道:“此间事了,找个地方喝一杯如何?
我新得了一些不错的雪顶含翠。”
墨云深合起扇子,第一个响应:“好。”
谢清徽看着瞬间达成一致的二人,无奈一笑:“……走吧。”
三人身影先后消失在荒宅之外,只留一地狼藉与渐渐平息的风波。
然而,风暴,才刚刚开始酝酿。
谢清徽背后的碧落琴,在方才景渊动用力量的那一刻,琴身内部深处,一道古老的封印,极其细微地……松动了一丝。
无人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