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小军,打小就觉得我们家有点怪。具体哪儿怪,六岁前的我说不上来,
可能就是奶奶看我和看妹妹妞妞的眼神,总有点不一样。看我时,
那皱纹里都漾着蜜;看妞妞时,那蜜就淡了,像掺了水。那年夏天,热得知了都懒得叫。
奶奶突然格外开恩,塞给我和妞妞一人一根水果糖,摸着我的头说:“小军啊,
带妹妹去新开的市民公园玩玩吧,那儿有大气球,可漂亮了。”我正巴不得出去野,
欢呼一声就要跑。奶奶却拉住我,俯下身,声音压得低低的,
气息喷在我耳朵上:“玩你自己的,不用……总牵着妞妞,丫头家家的,丢不了。
” 她顿了顿,又补充一句,“看着点路,别摔着自个儿。”我当时光顾着高兴,
没细品这话里的味儿,只觉得奶奶是格外疼我,让我放心玩。妞妞在一旁,小口舔着糖,
眼巴巴地看着我。公园真大,人真多。妞妞一开始还紧紧跟着我,
后来就被那个巨大的沙坑吸引了,蹲在那里,用小手认真挖着,嘴里还哼哼着不成调的儿歌。
我惦记着远处那个五颜六色、盘旋得像条龙的大滑梯,看她玩得专心,想起奶奶的话,
心一横,撒丫子就朝滑梯跑去。爬上滑梯顶端,能看到大半个公园,风吹在脸上,
别提多爽了。我一遍遍地滑下来,又爬上去,把什么都忘了。直到玩得满头大汗,嗓子冒烟,
才猛地想起——妞妞呢?跑回沙坑,那里空荡荡的,只有几个歪歪扭扭的小脚印,
和一个挖了一半的坑。妞妞不见了。真的,就系个鞋带的功夫!我脑袋“嗡”的一声,
像被泼了一盆冰水,从头凉到脚。奶奶的笤帚疙瘩,
爸妈阴沉的脸……这些画面在我眼前乱晃。我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在公园里上蹿下跳,
带着哭腔喊:“妞妞!妞妞!你在哪儿?”回应我的,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和远处孩子们模糊的嬉闹。完了,我真把妹妹弄丢了。恐惧像藤蔓一样缠住我的心脏,
越勒越紧。就在我腿软得快要跪下去的时候,
一个细细的、没什么起伏的声音从我身后响起:“哥哥,我迷路了,你能带我回家吗?
”我猛地回头,看见滑梯背面幽暗的角落里,站着一个小女孩。她梳着和妞妞很像的羊角辫,
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蓝色布裙子,小脸很白,不是妞妞那种健康的粉白,
而是一种没什么血色的苍白。她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双眼睛又黑又大,直直地看着我,
手里还攥着个小东西,反射着一点微光。我当时哪管得了那么多?
找到“妹妹”的狂喜压倒了一切。我冲过去,一把抓住她的手。手很小,很软,
却透着一股不正常的凉意,像握着一块浸了井水的玉石。“妞妞!你跑哪儿去了!吓死我了!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一半是后怕,一半是强行给她“命名”以掩盖内心恐慌的心虚。
我不能承认我把妹妹弄丢了,我必须“找到”她。她没挣扎,
也没像真妞妞那样被我吼得眼圈发红,只是安静地任由我拉着,那双过份黑的眼睛里,
没有任何情绪,像两潭深不见底的静水。“走,回家!回家奶奶给做糖饼吃!
”我拉着她冰凉的小手,急匆匆往家走,生怕慢一步,这个“妹妹”也会消失。她没吭声,
乖乖跟着。路上,我为了驱散那点莫名的不安,不停地说话,
试图让这个“妹妹”更像妹妹:“妞妞,晚上有《西游记》!” 她没反应。 “妞妞,
你的布娃娃还给你留着呢!” 她还是沉默。我心里直打鼓:完了,真吓傻了?
还是我认错人了?可这辫子,这年纪……对,她手里攥着什么?快到院门口时,
她突然拉了拉我的手。我低头,她仰起脸,那双黑眼睛在夕阳余晖下,几乎看不到反光。
“哥,”她声音还是细细平平的,“我鞋里有沙子。”就这一声“哥”,像定心丸一样,
暂时压下了我所有的疑虑。能说话,还叫我哥,那肯定就是妞妞了!估计是真吓坏了。“哦,
哦,回家哥帮你倒。”我赶紧说,牵着她走进了院子。奶奶正在院里喂鸡,看到我们,
她手里的鸡食盆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谷粒撒了一地。她的目光像钩子一样,
死死钉在“妞妞”身上,特别是那条蓝裙子上。我清楚地看到她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
眼神里闪过一种极其复杂的东西——不是惊喜,不是放松,更像是……活见了鬼的骇然,
以及一种“该来的还是来了”的绝望。但那表情消失得极快,快得我以为是夕阳晃了眼。
她立刻挤出一个无比夸张、甚至有些扭曲的笑容,声音又尖又干:“哎呦!回……回来啦!
我的乖孙哟!可把奶奶吓坏了!快,快进屋喝糖水!” 她冲过来,一把将我搂进怀里,
力道大得勒疼了我,却只是用眼角飞快地扫了“妞妞”一眼,仿佛那是什么沾不得的脏东西。
从那天起,我们家的“妞妞”就回来了,但我的世界,开始变得有点不一样了。
新“妞妞”很安静,安静得过分。以前的妞妞,是个小话痨,叽叽喳喳像只小麻雀,
高兴了会咯咯笑,委屈了会哇哇哭。现在的“妞妞”,像个精致却失声的瓷娃娃。
她可以坐在门槛上,对着院子里的枣树看一下午,眼神空空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变化一:吃饭。 以前的妞妞嘴壮,爱吃肉,尤其爱啃奶奶做的酱骨头,
吃得满手满嘴都是油。现在的“妞妞”,吃饭像数米粒,对肉菜兴趣缺缺,
筷子很少往那边伸。奶奶给她夹肉,她会默默吃掉,但脸上没有任何享受的表情,
吃完还会偷偷喝很多水,好像要冲掉什么味道。奶奶对此,只是嘟囔一句:“吓着了,
胃口不好。”然后就把好菜都挪到我面前。变化二:睡觉。 以前的妞妞睡觉不老实,
爱滚来滚去,被子永远不在身上。现在的“妞妞”睡觉,那叫一个规矩,平躺,
双手交叠放在小肚子上,一夜都不带动弹的。有次我半夜被尿憋醒,路过她的小床,
借着月光一看——她睁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发现我在看她,
她脖子极其缓慢地转过来,黑眼睛在暗处像两个小漩涡,轻轻说了句:“哥,我没睡。
” 我尿意当时就吓回去了大半,连滚爬回自己床上,蒙着头直到天亮。变化三:爱好。
她不再玩妞妞那些宝贝得不行的布娃娃和彩色皮球,
而是对两样东西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兴趣。一是她手里总是攥着的那块小镜子碎片,
边缘都用布条细心地缠好了,她经常拿出来照,不是臭美那种照,而是……像是在确认什么,
眼神专注得可怕。二是我家那个通往阁楼的、总是挂着把大黑锁的楼梯。
她常常抱着膝盖坐在最下面一级台阶上,仰着头,一动不动地看着那扇紧闭的阁楼门,
一看就是大半天。她还偶尔会哼一首调子很古怪,歌词也听不清的童谣,声音幽幽的,
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每次她一哼,在厨房忙活的奶奶就会特别用力地剁菜板,
或者突然大声叫我,打断她。最让我心里发毛的,是她和奶奶之间的那种氛围。奶奶对她,
有种小心翼翼的、近乎讨好的疏远。从不主动抱她,很少直视她的眼睛,给她盛饭递水时,
动作都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僵硬。而“妞妞”呢,她也不亲近奶奶,
但她会用那种空洞又专注的眼神,长时间地、沉默地注视着奶奶忙碌的背影。每当这时,
奶奶的后背就会绷得笔直,动作也会变得慌乱起来。有一次,奶奶在井边打水,
“妞妞”就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无声无息地看着。奶奶回头拿水桶,猛地看到她,
吓得手一滑,水桶“噗通”一声掉回了井里,水花溅湿了她的裤脚。奶奶脸色煞白,
嘴唇哆嗦着,却什么都没说,只是慌乱地低下头,不敢再看“妞妞”。这一切,
都落在我眼里。我心里那个叫做“疑惑”和“恐惧”的小雪球,越滚越大。
日子就这么磕磕绊绊地过。爸妈过年回来了。他们抱着“妞妞”又亲又搂,
爸爸用胡子扎她的脸:“妞妞想爸爸没?哎呀,好像瘦了,也文静了。
”妈妈给她换上漂亮的新棉袄,她也很配合地穿上,不哭不闹,只是安静地站着,
像个橱窗里的模特。爸妈的粗心,或者说,他们常年不在家导致的生疏,
让他们轻易接受了“女儿变得内向文静”这个说法。他们的注意力更多放在我身上,问学习,
问身高,夸我长得壮实。只有我,在这个看似团圆的家里,像个怀揣着惊天秘密的小贼,
坐立不安。过完年,爸妈又踏上了外出打工的列车。家里恢复了冷清,
那种诡异的氛围再次弥漫开来。奶奶的身体似乎越来越不好了,常常喊腰疼腿疼,
精神也大不如前。而“妞妞”,在奶奶显露出虚弱后,行为变得更加……难以形容。
她开始更频繁地坐在阁楼楼梯口。有时,我甚至看到她伸出小手,去摸那把冰冷的大黑锁,
眼神里不再是单纯的好奇,而是一种……渴望?或者是……怀念?一天夜里,
我被一阵极其轻微、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不是老鼠,那声音更像是指甲在轻轻刮擦木头。
我屏住呼吸,仔细听,声音来自门外——是阁楼方向!一股寒意顺着我的脊椎爬上来。
我壮着胆子,悄悄下床,把房门拉开一条缝。月光惨白,从窗户透进来,勉强照亮堂屋。
我看见,那个穿着白色睡裙的瘦小身影,正站在阁楼门前。不是坐着,是站着!她垫着脚尖,
脸几乎贴在了门板上,一只手正用指甲,极其缓慢地,
一下下刮着那把大黑锁旁边的木头门框。嘴里,还哼着那首听不清词的古怪童谣,
调子幽幽怨怨。我吓得大气不敢出,猛地关上门,插上门栓,后背紧紧抵住门板,
心脏咚咚咚地擂鼓。第二天吃早饭时,我偷偷观察“妞妞”。她安静地喝着粥,小口小口,
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仿佛昨夜那个在月光下刮门板的诡异身影,只是我的一个噩梦。
但我注意到,奶奶盛粥的手,一直在微微发抖。她的眼袋很深,眼神浑浊,
时不时会失神地望向阁楼方向,嘴里无声地念叨着什么。家里的气氛,
像一根不断被拉紧的橡皮筋,随时都会“啪”的一声断裂。在一个周六的下午。
奶奶翻箱倒柜,要找一块老式的绣花样子,说是要给我做过年穿的新棉鞋里衬。
她翻得满头大汗,最后目光落在了堂屋角落那个放杂物的旧木箱上。“小军,来,
帮奶奶抬一下箱子,样子可能压箱底了。”奶奶招呼我。我和奶奶费力地把箱子挪开一点。
箱子很沉,底下积了厚厚的灰。就在我们挪动箱子的时候,站在一旁安静看着的“妞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