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锈和机油混合的味道，是我对1986年夏天的全部记忆。
当那只报时的布谷鸟，用一种毫无新意的执着，第八次从墙上的挂钟里弹出，发出“咕咕”的鸣叫时，我正死死地盯着床头柜上的日历。
红色的塑料日历牌，白色的宋体字，清晰地印着：1986年6月1日，星期日，儿童节。
我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像是有两颗钉子，正被人用榔头一寸寸地楔入我的头骨。这不是宿醉，比那要恶劣一万倍。这是一种灵魂被囚禁在劣质录像带里，反复播放的、颗粒感十足的绝望。
这是我第八次从这个该死的清晨醒来。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现在是清晨六点整……”
床头那台红灯牌收音机里，字正腔圆的女播音员，用她那足以让全中国人民按时起床的语调，开始了千篇一律的播报。接下来，会是一条关于南方经济特区建设的新闻，然后是一首名为《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的儿童歌曲。
一切，都和我记忆里的前七天，分秒不差。
我叫陈燃，二十六岁，红星机械厂的一名技术员。在别人眼里，我是厂里最有前途的年轻人，名牌大学毕业，脑子活，技术好，还深得厂里技术总工，也就是我师父刘青山的器重。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一个顶着天才光环的废物，一个活在巨大悔恨里的懦夫。
一年前，因为我的一个计算失误，导致厂里从德国进口的一台精密镗床核心组件报废，损失高达数十万。那是足以让一个欣欣向荣的国营大厂伤筋动骨的数字。厂长李景国力排众议保下了我，但我自己，却再也站不起来了。从那天起，我变得沉默寡言，终日与图纸和零件为伴，用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工作，试图赎罪。
师父刘青山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不止一次地想拉我走出阴影，但我都用沉默和逃避，在他和我之间，砌起了一堵冰冷的墙。
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在5月31日的下午。他拎着一瓶二锅头和半斤猪头肉来找我，说：“小燃，过了今晚，就让这事儿过去吧。人不能总背着石头走路。”
我当时是怎么回答的？我好像只是低着头，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嗯”字。
然后，当天深夜，工厂西边的三号仓库，燃起了冲天大火。师父是第一批冲进去救火的人，再然后……他就再也没出来过。
6月1日清晨，我是在宿醉和噩耗的双重打击中醒来的。那一天，天是灰的，空气是呛人的，所有人的脸上都蒙着一层悲痛的尘埃。
然后，6月2日，我一睁眼，发现自己又回到了6月1日。
起初，我以为是悲伤过度导致的幻觉。但当第三天、第四天，我依然在同一个儿童节的清晨醒来时，一种比悲伤更恐怖的情绪——恐慌，攫住了我。我被困住了，像一只被钉在标本板上的蝴蝶，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飞向明天。
我尝试过改变。
第一个循环里，我浑浑噩噩。
第二个循环，我第一时间冲向工厂，告诉所有人昨晚有火灾，师父死了。他们用看疯子的眼神看着我。
第三个循环，我跑去公安局报警，说三号仓库晚上会失火。结果我被当成企图破坏生产的坏分子，关了半天。等我出来，工厂的方向，依然是浓烟滚滚。
第四个循环，我试图阻止师-父去救火。我哭着，喊着，抱住他的腿，求他别去。他以为我悲伤过度，精神失常，只是叹了口气，把我交给了邻居，然后义无反顾地冲向了那片火海。
第五、第六、第七个循环……我用尽了所有我能想到的办法。我甚至尝试过用一根绳子，在房梁上结束这荒诞的一切。
但第二天清晨六点，那只该死的布谷鸟，依然会准时地，将我从死亡中唤醒。
今天是第八个6月1日。
恐慌已经退潮，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和冰冷的理智。我坐在床边，听着收音机里熟悉的歌声，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这个循环，像一个有问题的程序。而那场火，就是程序的BUG。如果说这一切有出口，那出口，一定不在6月1日，而在5月31日的那个夜晚。
我无法回到过去，但我拥有了无限次的“今天”。每一次的今天，都是一次重新搜集线索、推演昨天的机会。
我必须弄清楚，那场火，到底是怎么烧起来的。
我猛地站起身，穿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镜子里，是一个双眼布满血丝，脸色苍白，但眼神却异常锐利的年轻人。
我走出家门，跨上那辆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的凤凰牌自行车。初夏的阳光有些刺眼，街道上，孩子们穿着新衣服，挥舞着风车，欢快地奔跑。空气中弥漫着 праздничный 的气息。
但这一切在我眼中，都褪去了色彩，变成了一张巨大的、需要我去破解的案情图。
我骑着车，没有去厂里，而是径直朝着火灾后被封锁的三号仓库废墟而去。前七天，我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救人”上，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现场。
我要像一个真正的侦探一样，从灰烬中，找出那个将我困在这里的、该死的真相。
三号仓库的废墟，像一头被开膛破肚的钢铁巨兽，在阳光下裸露着它焦黑的骨架。空气中，刺鼻的焦糊味尚未散尽，与清晨的微风混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气味。警戒线拉得歪歪扭扭，一个上了年纪的保安老王，正靠在门口的椅子上打盹。
在前几个循环里，我曾无数次地冲过这条警戒线，然后被老王和随后赶来的同事们七手八脚地拖走。但今天，我不会那么鲁莽。
我将自行车停在远处，绕到仓库的背面。这里有一扇被烧得变了形的铁窗，窗户玻璃早已碎裂，留下一个黑洞洞的豁口。对于曾经是厂里爬高能手的我来说，翻进去易如反掌。
我手脚并用地爬进废墟。脚下，是厚厚的一层灰烬和烧焦的杂物，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光线从被烧穿的屋顶窟窿里投射下来，形成一道道光柱，无数的尘埃在光柱中飞舞，像是一场无声的葬礼。
这里原本是存放杂物和一些待处理次品的仓库，没什么贵重东西，这也是为什么火灾被定性为“意外事故”的主要原因。但师父为什么会那么奋不顾身地冲进来？他到底想抢救什么？
我压下心中的疑问，开始像警犬一样，一寸一寸地搜索起来。我拥有世界上最奢侈的东西——时间。我可以把这里每一粒灰尘都翻过来检查。
前几次循环里，我只顾着悲伤，对这里的一切都视而不见。但这一次，当我用一种绝对冷静的目光去审视这片废墟时，一些不和谐的细节，开始浮现。
火势最猛的地方，明显是在仓库的东北角，那里的房梁都被烧塌了。但奇怪的是，那里堆放的，只是一些废弃的棉纱和旧木料，按理说，烧起来虽然快，但不至于有这么大的威力。反而，堆放着油漆桶和一些易燃化学品的西南角，火势却相对较小，仿佛大火是绕着它们烧的。
这不合常理。
我的目光，落在了东北角那堆烧成焦炭的残骸上。我蹲下身，用一根烧剩下的铁条，小心翼翼地拨开表层的灰烬。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日头渐渐升高，我的额头上渗出了汗珠，脸上、手上，都沾满了黑色的灰烬，像个刚从烟囱里爬出来的扫烟囱工。
终于，在灰烬的深处，我的铁条，触碰到了一个坚硬的物体。
我心中一动，扔掉铁条，直接用手去刨。那东西被烧得滚烫，但我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很快，一个被烧得漆黑的铁盒，出现在我眼前。
这是一个很常见的铁皮文件盒，上面还挂着一把小小的、已经被烧坏了的铜锁。我用力一掰，锁扣便断开了。
打开盒子，里面并非我想象中的文件，而是一些已经烧得焦黑的、奇怪的残渣。我小心翼翼地捏起一点，放在鼻尖闻了闻。
一股淡淡的、诡异的化学品味道。不是仓库里任何一种已知物料的味道。这是一种助燃剂！
有人纵火！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混沌的思绪。这不是意外，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谋杀！
我的心脏狂跳起来。是谁？为什么要在这里纵火？又为什么要害死师父？
就在这时，我眼角的余光，瞥到了铁盒旁边，灰烬里的一点微弱的反光。
我凑过去，用手指捻起那个东西。它很小，已经被熏得发黑，但我依然能辨认出，那是一枚纽扣。一枚做工很精致的、黑色的牛角纽扣。这种款式的纽扣，通常只会出现在高档的中山装或者干部服上。
这绝不是厂里任何一个普通工人的东西。
我将纽扣和那只铁盒，小心翼翼地藏进怀里。就在我准备原路返回时，仓库门口，传来了保安老王的呵斥声。
“李厂长，您怎么来了？这里危险，还没清理干净呢！”
“我就是过来看看。”一个沉稳而熟悉的声音传来，“老刘……唉，他一辈子都扑在这厂子里，我心里难受啊。”
是厂长李景国！
我的身体瞬间僵住了，下意识地躲到一根残存的水泥柱后面。
透过柱子的缝隙，我看到李景国走了进来。他穿着一身干净的干部服，脚上的皮鞋擦得锃亮，与这片废墟格格不入。他脸上带着悲痛的表情，眼眶泛红，看上去，确实是一个为痛失爱将而心碎的好领导。
他在废墟里缓缓地走着，不时地摇头叹息。保安老王跟在他身后，絮絮叨叨地说着火灾当晚的情况。
“……火势太邪乎了，一下子就窜起来了，跟泼了油似的……”
李景国停下脚步，恰好就停在了我发现铁盒的那个位置。他低着头，用皮鞋尖，不经意地，在那片灰烬里，来回地碾了碾。
那个动作很细微，很隐蔽。如果不是我正死死地盯着他，根本不会注意到。
他像是在寻找什么，又像是在……销毁什么。
我的心，沉了下去。
我看着他身上那套干部服，目光落在了他胸前的口袋上。那里，缝着四枚同样的、黑色的牛角纽扣。
不，不是四枚。是三枚。
最上面的那一颗，不见了，只留下几根断裂的线头。
一股寒意，从我的脊椎，直冲天灵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