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念从拥挤的公交车上下来，融入老城区错综复杂的巷弄。
这里的空气带着饭菜的香气、晾晒衣物的皂角味，以及一种市井生活的喧嚣，与片场那种浮华紧张的氛围截然不同。
她在一栋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居民楼前停下脚步。
楼墙斑驳，楼道里的声控灯时灵时不灵。
她的“家”，是这栋楼顶层的一个小阁楼间，租金便宜，空间逼仄，但有一个小小的天窗，可以看到一片狭小的天空。
钥匙转动，推开房门。
房间很小，陈设极其简单：一张单人床，一个简易衣柜，一张摆满了书籍的旧书桌，还有一个充当厨房区域的小桌，上面放着电磁炉和简单的炊具。
虽然简陋，但收拾得异常整洁，所有东西都各归其位，透露出主人一丝不苟的习惯。
她放下背包，先走到小桌前，给自己煮了一碗简单的清汤面。
等待水开的时候，她习惯性地拿起桌上那本被翻得有些卷边的《演员的自我修养》，就着昏暗的灯光，默默读着某一页做了标记的段落。
这不是摆样子，而是她每天充电和沉淀的方式。
吃完面，洗漱完毕，夜色己深。
窗外城市的喧嚣渐渐低沉下去。
苏念并没有立刻休息，她关掉了大灯，只打开书桌上那盏温暖的台灯。
灯光下，她的影子被拉长，投在白色的墙壁上。
她面对墙壁，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
忽然，她的身体姿态和面部表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她微微侧身，抬起手，仿佛在虚空中轻抚着什么，眼神里充满了温柔与不舍，嘴唇无声地翕动，念着一段不属于她、也不属于柳思薇的台词——那是她私下里偷偷练习的，一部经典话剧里极具挑战性的独白。
墙壁上的影子，随着她的动作和情绪而变化万千。
时而痛苦地蜷缩，时而愤怒地伸展，时而绝望地凝固。
她没有发出声音，所有的情绪都通过眼神、肌肉的紧绷与松弛、指尖的颤抖来传达。
这个小阁楼，这片墙壁，是她唯一的、不被任何人窥见的舞台。
汗水再次浸湿了她的额发，但她的眼睛却亮得惊人，那里面燃烧着一种在片场绝不会显露的、对表演近乎虔诚的热爱与渴望。
良久，她停了下来，胸口微微起伏。
她走到房间角落，那里放着一个旧纸箱，里面整齐地放着她收集的许多电影DVD和话剧录像带。
她拿出一张经典的、以演技派著称的影片，放入笔记本电脑的光驱中。
屏幕上，光影变幻，大师级的表演牢牢吸引着她的目光。
她看得极其专注，时而暂停，倒退，反复观摩某一个细微的表情或动作，在本子上快速记录下心得。
有时，她会对着屏幕，下意识地模仿，比较，寻找那种“击中人心”的感觉。
这就是她的夜晚，日复一日。
远离片场的星光和喧嚣，在无人看见的幕后，汲取着微小的、却支撑着她前行的光芒。
……与此同时，城市的另一端。
某高档公寓楼顶层，落地窗外是璀璨的城市夜景，仿佛一条流动的银河。
室内装修奢华，风格时尚，每一件摆设都价值不菲。
柳思薇敷着昂贵的面膜，慵懒地陷在柔软的沙发里。
面前的超大液晶电视屏幕上，正播放着今天片场的一些工作花絮片段。
经纪人李哲坐在一旁的单人沙发上，滑动着平板电脑，处理着工作邮件。
花絮里，恰好有苏念代替她走位，表演那段奔跑拥抱的镜头。
虽然只是背景画面，一闪而过，但那个充满感染力的瞬间还是被捕捉到了。
柳思薇的目光在屏幕上停顿了一下。
李哲也注意到了，他嗤笑一声，头也没抬：“这替身，倒是挺会给自己加戏。
走位而己，演得跟真的一样。”
柳思薇没说话，伸手拿起遥控器，默默将那段花絮倒退，又看了一遍。
屏幕上，苏念那滴恰到好处落下的眼泪，在高清镜头下格外清晰。
她突然觉得有些烦躁，按了暂停键，画面定格在苏念闭眼落泪的那一瞬间。
“张导今天夸她了。”
柳思薇的声音透过面膜，显得有些闷，“夸她那个动作情绪到位。”
李哲这才抬起头，推了推金丝边眼镜，眼中闪过一丝精明：“导演嘛，在现场看到符合要求的表演，随口夸一句很正常。
她是你的替身，她表现得好，不等于也是在给你增光嘛？
最终呈现出来的，都是你的脸。”
这个道理柳思薇当然懂。
但那种微妙的不舒服感，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心里。
她不是第一次用替身，但却是第一次有一个替身，不仅能在动作上完成得出色，甚至能在情绪和表演上，散发出一种……近乎威胁的光彩。
“她好像不是科班出身？”
柳思薇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
李哲在平板电脑上点了几下，调出一份简单的资料：“苏念，二十二岁。
资料显示读过个普通的表演培训班，没正经学历背景。
入行就在各个剧组跑龙套、当群演，吃苦耐劳，因为身手灵活、学动作快，半年前被选来当你的武替和光替。
背景干净，简单得很。”
一个毫无背景、甚至算不上科班出身的小替身。
柳思薇抬手轻轻按了按面膜的边缘，让它更贴合皮肤。
按理说，这样的人对她构不成任何威胁。
但今天导演看向苏念的那个赞赏的眼神，还有周围工作人员那些细微的惊叹，都让她心里那点不舒服逐渐放大。
她走到今天这个位置，付出了多少，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绝不允许有任何不确定的因素，来动摇她好不容易拥有的一切，哪怕只是一道微不足道的“影子”。
“明天那场落水戏，听说水温很低？”
柳思薇忽然换了个话题，语气轻飘飘的。
李哲立刻领会了她的意思，笑了笑：“是啊，虽然是夏天，但影视基地那人工湖的水是地下水，冰得很。
而且水下有杂物，虽然清理过，但为了安全起见，这种戏肯定还是让替身上。
你放心，我都安排好了。”
柳思薇满意地“嗯”了一声，不再看电视屏幕，拿起手机开始刷社交媒体。
屏幕上，是她光鲜亮丽的日常和粉丝们狂热的赞美。
那才是属于她的世界。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苏念就醒了。
多年的剧组生活让她养成了早起的习惯。
她简单吃了早餐，想起昨晚李哲那条信息，比平时更早出门了。
到达片场时，大部分工作人员还没到，只有一些场工在做着准备工作。
清晨的影视基地显得有些冷清。
她走到柳思薇的独立化妆间外，门关着。
她安静地站在门口一旁等待，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过了将近一个小时，柳思薇才在李哲和助理的陪同下姗姗来迟。
她今天心情似乎不错，脸上带着明媚的笑容，看到苏念，笑容加深了几分。
“来得这么早呀？”
柳思薇声音甜美，走进化妆间。
苏念跟了进去，语气平静：“思薇姐，您找我？”
柳思薇在化妆镜前坐下，专业的化妆师立刻开始工作。
她透过镜子看着站在身后的苏念，笑容无害：“是啊。
今天不是有场落水戏嘛，听说水里挺冷的，辛苦你了哦。”
“这是我应该做的。”
苏念回答。
“嗯，”柳思薇摆弄着桌上的首饰盒，状似随意地继续说，“对了，我最近接了个新本子，还在谈，是个电影项目。”
李哲在一旁补充道：“王导的新戏，冲奖题材。”
柳思薇从镜子里看着苏念的反应：“里面有个角色，还挺有挑战性的，叫‘林婉如’，是个内心戏特别复杂的女人。”
苏念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波澜。
柳思薇似乎有些苦恼地蹙起漂亮的眉毛：“剧本我是看了，感觉有点把握不住那个内核。
好像说，她前期应该是隐忍的，但隐忍里又带着一种……一种疯狂的种子？
后期爆发起来才更有力量。
这个概念有点抽象，不好演。”
她说着，转过头，目光真诚地看向苏念：“苏念，我记得你好像是学表演出身的？
你们学理论的时候，有没有讲过这种类型的角色该怎么处理啊？
就是，怎么演出那种表面平静，底下暗潮汹涌的感觉？”
化妆间里安静了一瞬，只有化妆刷扫过脸颊的细微声音。
李哲也笑着看向苏念，眼神里却带着一种审视：“是啊，苏念，听说你平时也挺爱钻研的，随便说说看，就当给思薇提供点思路。”
苏念沉默了几秒。
她看着柳思薇那双看似求知若渴的眼睛，又瞥了一眼旁边笑容可掬的李哲。
这突如其来的“请教”，透着一种说不出的怪异。
但她还是开口了，声音平稳，措辞谨慎：“我只是看过一些理论。
我觉得，这种角色或许可以试着从细节入手。
比如，用一些细微的肢体语言来控制节奏，像在极度压抑时，手指无意识地抠紧掌心，或者呼吸频率的刻意放缓。
眼神也很重要，即使台词平静，眼神里可以有一点放空，一点游离，甚至是一点不合时宜的笑意，来暗示内在的混乱和即将到来的爆发。
最重要的是，要找到她之所以隐忍的核心动机，是恨，是爱，还是恐惧？
不同的动机，表现出来的‘静’是不同的。”
她说的不多，但句句都点在表演的关键上，是她私下揣摩过无数次的心得。
柳思薇听着，眼睛微微亮了起来，那不是恍然大悟的亮，而是一种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藏的亮光。
她脸上的笑容愈发甜美：“哇，你说得好像很有道理哦！
听起来就很专业！
细节……动机……嗯，我好像有点感觉了！”
她转回头，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看，心情似乎更好了：“谢谢你啊苏念，你真是帮了我大忙了！”
“我只是随便说说。”
苏念垂下眼帘。
“好了，没事了，你去准备今天的戏吧。”
柳思薇挥挥手，语气轻快。
苏念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化妆间。
门关上的瞬间，柳思薇脸上的甜美笑容慢慢收敛起来。
她看着镜子，手指轻轻点着桌面，重复了一遍苏念刚才的话：“不合时宜的笑意……暗示内在的混乱……呵。”
李哲走到她身边，低声说：“没想到，一个小替身，肚子里还真有点东西。”
柳思薇没说话，只是眼神里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有忌惮，有嫉妒，还有一丝……冰冷的决断。
她对着镜子，缓缓勾起嘴角，尝试做出一个“表面平静，底下暗潮汹涌”的表情，但试了几次，似乎都不太满意。
她忽然有些烦躁地拿起一支口红，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
咚咚咚。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节奏感。
而此刻，苏念正走向片场的人工湖方向，准备进行落水戏的拍摄。
清晨的风吹过，带来一丝湖水的凉意。
她回想刚才柳思薇那双突然发亮的眼睛，心里隐隐升起一丝模糊的不安，但那感觉稍纵即逝，很快被专业演员的准备工作的思绪所取代。
她深吸一口气，将注意力集中到即将到来的工作上。
湖面在晨光下，泛着粼粼的波光，看上去平静，却深不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