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遗忘之径江南的晨雾还未散尽,栖凤镇东头的河畔已围了不少人。河水汤汤,
裹挟着春末的微凉气息,却冲不散人群里那股混合着惊惧与好奇的窃窃私语。
捕快吕萍分开人群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昔日里横行乡里的“碎碑手”胡彪,
正蜷在湿漉漉的河滩上,浑身颤抖,眼神空洞得像刚出生的婴孩,
嘴里兀自含糊地念叨着:“娘...鱼儿...”他那双能开碑裂石的粗壮手掌,
此刻软软地垂在身侧,连握拢都显得费力。“吕捕头。”早先到的衙役连忙上前,低声道,
“是早起捞虾的老王头发现的。胡彪就这样了,谁也不认识,连自己是谁都忘了。身上没伤,
银子也没少。”吕萍点了点头,目光沉静如水。她蹲下身,仔细检查胡彪的情况。瞳孔涣散,
脉象虚浮紊乱,似受了极大惊吓,又像是...脑子里被硬生生挖走了一块。
她不是没见过江湖手段,废人武功、断人手脚都属寻常,可这般精准地只夺人记忆,
留下一个空空躯壳的,闻所未闻。她纤细的手指在胡彪腕间停留片刻,随即移开,
在胡彪身侧的泥地上轻轻一捻。那里有一小撮异常干燥的沙尘,
与江南水乡湿润的泥土格格不入。沙粒极细,颜色浅黄,在吕萍指尖摩挲,
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被烈阳灼烤过的质感。“不是本地的沙。”吕萍心下默道。她起身,
环视四周。河岸泥泞,除了发现者的脚印和胡彪自己滚爬的痕迹,再无其他清晰的足印。
就像动手的人,是凭空而来,又凭空而去。“他昨天还好好的,
”一个胆大的围观者小声对同伴说,“还在酒馆里吹嘘他又收了谁家的‘平安钱’呢!
”“报应...真是报应...”有人低声附和,语气里带着快意,却也掩不住一丝恐惧。
吕萍不动声色地听着。胡彪是本地一霸,欺行霸市,逼良为娼,
衙门里关于他的卷宗能堆起尺高,却苦于其武功高强且与某些人物有所勾连,
一直未能将其绳之以法。如今这般下场,确是大快人心。但,这手段太过诡异。
回到镇上的公廨,吕萍摊开了随身携带的舆图与卷宗。她调来江南道近三年的悬案记录,
指尖在纸页间巡梭。
山镇的赌坊打手、丽水县的土绅管家、金华府的黑心矿头...一个个名字被朱笔勾连起来。
这些人,都曾是在地方上为非作歹之辈,却都在某一天突然失去了部分关键的记忆,
或是赖以作恶的武功法门,或是某段特定时间的经历,变得浑噩,或是重新“做人”。现场,
都曾发现过类似的、不该存在于当地的干燥沙尘。“流沙...”吕萍轻轻吐出两个字。
这不像是一个名号,更像是一种现象的描述。一个独行的侠客?
亦或是...某种非人的存在?以“遗忘”为刃,施行着一种近乎神判的私刑。
他不在乎律法程序,不在乎证据链,只依循自己的一套准则,抹去他认为不该存在的“恶”。
这究竟是替天行道的侠义,还是更为可怖的、对“人”之本源的亵渎?窗外,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檐角滴下渐沥的雨水,滋润着青石板路。
吕萍的心头却笼罩着一层驱不散的迷雾。她仿佛看到一条无形的、由失忆者铺就的路径,
在江南的烟雨迷蒙中蜿蜒伸展,指向未知的远方。那个散布“遗忘”的人,此刻,又在何处?
她收起卷宗,拿起放在桌角那用油纸包好的少许沙尘,指尖传来微涩的触感。
“让人遗忘...”她望向窗外被雨水打湿的街道,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这究竟是慈悲,还是更深的残酷?”2 茶馆听风连着几日阴雨,
官道旁的泥土被车轮碾出深深浅浅的沟壑,混着积水,一片泥泞。道旁那间孤零零的茶棚,
便成了往来行旅难得的歇脚处。吕萍押着一顶遮雨的斗笠,走进这喧杂之中。
她选了张靠边的桌子坐下,要了壶最普通的粗茶,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棚内。
南来北往的客商、赶路的脚夫、还有几个带着兵器的江湖人,声音嘈杂,谈论着天气、物价,
以及,栖凤镇胡彪的奇事。“听说了吗?‘碎碑手’胡彪,废了!”“何止是废了!
人是傻了,连自己个儿是谁都不知道了,嘿嘿,真是老天开眼!”“我看未必是老天爷,
指不定是惹了什么不该惹的人物,着了道儿...”“说是邪术也不为过!好端端的人,
记忆说没就没了,比杀了他还瘆人!”议论声嗡嗡地传入耳中,吕萍垂眸,
吹开茶碗里浮着的粗梗,心思却如这茶汤般微漾。她来这里,并非全然碰运气。
根据卷宗里勾勒出的模糊路线,以及那特殊的沙尘,这条官道,
是那个“流沙”最可能经过的方向。她的目光在人群中细细过滤,
最终停留在角落里一个独坐的青衫男子身上。他很安静,与周围的喧闹格格不入。
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料子普通,甚至有些旧,却浆洗得干净。面容平凡,
是那种落入人海便再难寻见的模样,唯有一双手,指节分明,
正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木桌面上缓缓划过,留下一道道浅淡而奇异的纹路,
似是流沙淌过的痕迹。吕萍的心微微一动。这时,旁边那桌几个谈论得最大声的江湖人,
显然也注意到了角落的安静。其中一名满脸横肉的汉子,大概是多灌了几口黄汤,
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拎着酒壶,不怀好意地走向吕萍。“小娘子,一个人喝茶多闷得慌?
爷几个那边热闹,过来陪哥哥们喝一杯?”他喷着酒气,伸手就要来拍吕萍的肩膀。
吕萍眉头微蹙,身子不着痕迹地一侧,避开了那只脏手,冷声道:“不必。”那汉子落了空,
脸上挂不住,恼羞成怒:“嘿!给脸不要脸!”说着,
蒲扇般的大手直接抓向吕萍放在桌上的腰刀,“还是个带刺的!
让哥哥看看你这玩意儿是不是摆设!”几乎是同时,他同桌的另外三人也呼啦一下围了过来,
隐隐将吕萍堵在角落。茶棚里顿时一静,所有目光都聚集过来,
带着看热闹的兴奋与些许担忧。那角落里的青衫男子,依旧垂着眼睑,
仿佛周遭一切都与他无关,只有指尖在桌面的划动,微微停滞了一瞬。吕萍眼神一寒。
她不想节外生枝,但更不容人欺侮。那汉子的手即将碰到腰刀的瞬间,她手腕一翻,
快如闪电,食中二指并拢,精准地敲在对方腕脉之上。“哎哟!”那汉子只觉半条胳膊一麻,
触电般缩回手,又惊又怒,“兄弟们,抄家伙!这娘们扎手!”四人顿时刀剑出鞘,
寒光映着棚外灰蒙的天光。茶棚老板吓得缩在灶后,连声求饶也无人理会。吕萍深吸一口气,
腰刀“呛啷”出鞘半寸,正准备迎战。突然!“咻!”一声极轻微的破空声。
一枚黑褐色的物事从角落电射而出,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啪”一声,
精准地打在那为首汉子再次挥向吕萍后心的刀背上。力道不大,却巧妙至极。
那汉子只觉得刀身猛地一荡,差点脱手,攻势瞬间瓦解。他愕然回头,
只见角落那青衫男子不知何时已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着他,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
却让他没来由地心底一寒。“谁?!哪个龟孙子暗算老子!”汉子怒吼,试图找回场子。
青衫男子没有说话,只是缓缓端起面前的粗陶茶碗,凑到唇边,啜饮了一口。
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击,与他毫无干系。另外三个同伙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镇住,
面面相觑,一时不敢再动。吕萍深深看了那青衫男子一眼,
他的侧脸在棚内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她不再犹豫,趁着对方愣神的功夫,
腰刀彻底出鞘,刀光如匹练般展开,不再是防守,而是凌厉的进击。她刀法灵动迅捷,
几个起落间,便将那四个虚张声势的汉子逼得手忙脚乱,叮叮当当一阵乱响,最终个个挂彩,
狼狈地退出了茶棚,撂下几句狠话,头也不回地冲入了雨幕中。茶棚里重新安静下来,
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和雨水敲打棚顶的淅沥声。吕萍还刀入鞘,平复了一下呼吸,
转身走向那个角落。“刚才,多谢...”她的话只说了一半。那张桌子旁,已是空空如也。
粗陶茶碗下,压着几枚铜钱,不多不少,正好是茶资。碗沿还残留着些许温热。人,
却已不见踪影。如同鬼魅,来去无痕。只有桌面上,那之前被他指尖划过的凌乱纹路,
依稀还能看出几分流沙般的意象,正在渐渐模糊。
3 流沙初现义庄总是建在城镇最荒僻的角落,仿佛生者不愿让死寂沾染了烟火气。
栖凤镇外的这处尤其破败,墙垣倾颓,野草蔓生,连牌匾都朽烂得看不清字迹。
夜风穿过空洞的窗棂,发出呜咽般的低啸。吕萍按着腰刀,悄无声息地潜入院中。
空气中弥漫着陈腐的木料和尘土气味,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人气。
她循着那丝气息,推开正堂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月光惨淡,勉强照亮堂内景象。
并非预想中的棺椁灵位,而是几个活生生的人,正是白天在茶棚寻衅的那几个江湖客。
他们或坐或倚,眼神空洞,与河滩上的胡彪如出一辙。听到门响,有人茫然抬头,
脸上是全然的陌生与懵懂,仿佛初生婴孩第一次打量这个世界。阴影深处,
一个人影缓缓走出,轮廓在月色下逐渐清晰。正是茶棚里那个青衫男子。
他站定在吕萍丈许之外,面容平静,并无被撞破的惊慌,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是你。
”吕萍开口,声音在空旷的义庄里显得格外清晰,“胡彪,还有他们,都是你做的?”“是。
”他回答得干脆,没有否认。“用的什么方法?毒?迷药?还是...真的如传闻所言,
是邪术?”吕萍追问,目光锐利如刀,试图剖开他表面的平静。青衫男子,刘小彬,
缓缓抬起右手。月光下,他掌心似乎有细微的气流在盘旋,带动着淡淡的尘埃,
形成一缕若有实质的、沙尘般的虚影,干燥、细碎,与江南的湿润格格不入。“一种内力,
”他声音低沉,没有波澜,“我称之为‘流沙劲’。
”“流沙劲...”吕萍咀嚼着这个名字,看着他那仿佛蕴藏着沙漠旋涡的手掌,
“它能化去人的记忆?”“像流沙侵蚀堤岸,”刘小彬的视线掠过那几个失魂落魄的江湖客,
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抹去他们作恶的本事,相关的记忆,
或许...能像个普通人一样,重新开始。”“重新开始?”吕萍踏前一步,
声音里压抑着怒意,“刘小彬,你以为你是谁?神明吗?你有什么权力,
随意剥夺一个人的过去?哪怕那是恶行,那也是他们人生的一部分!你抹去的,是他们的根!
是他们之所以为‘人’的凭据!”她的质问在义庄里回荡,带着凛然的正气。
刘小彬沉默了片刻,掌心的流沙虚影悄然散去。他抬起头,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吕萍脸上,
那里面是深沉的倦怠,还有一种吕萍无法理解的孤寂。“吕捕头,”他唤了她的身份,
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我的路,从选择自己行走的那一天起,
身后就从无生机。有路,无路,有生机,无生机,于我,早已不重要。
”他的话语如同这义庄里的风,冰冷刺骨。“既是孤寂,也是选择。”他最后说道,
像是解释,又像是自语。话音落下,他不再多言,身形微动,便已如鬼魅般向后飘退,
融入了更深的阴影之中。“站住!”吕萍疾步追去。可哪里还有他的身影?
只有那扇破旧的门扉还在微微晃动,证明方才有人离去。月光重新洒满他站立过的地方,
空无一物,唯有几粒异常的干燥沙尘,在青石地板上泛着微光。吕萍站在原地,
耳边回响着他最后的话语。“我的路,身后从无生机...”指间流沙,掩藏了些许的希望,
也带来了更深的迷惘。4 旧纸新痕六扇门在江宁府的卷宗库,
占据了官衙后身一栋独立的二层小楼。这里终年弥漫着墨香、灰尘和旧纸页特有的霉味,
寂静得能听见蠹鱼啃噬字句的细响。吕萍屏退了下属,独自一人坐在二楼的窗边。
窗外是淅淅沥沥的雨,窗内,她身前的长案上,摊开了数十卷发黄或半旧的卷宗。
烛火跳跃着,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她没有再去追刘小彬。那夜义庄之后,
此人便如同人间蒸发,再无线索。但她知道,沿着那条“遗忘之径”,
总能找到他留下的痕迹,或者说,找到他追寻的目标。她的方法很笨,却最有效。
将近年来所有记录在案的、涉及“失忆”、“记忆混乱”、“心智突变”且原因不明的卷宗,
全部调出,交叉比对。地点、时间、受害者身份、失忆的具体内容...纤细的指尖蘸了墨,
在一张空白的江南道舆图上缓缓移动,每确认一桩疑似案件,便点下一个墨点。
墨迹起初零散,渐渐变得密集,最终,隐约勾勒出一条曲折的、由西向北的路径。
路径的尽头,指向一个模糊的区域。她的目光掠过那些受害者的名字和罪行。
恶霸、贪官、打手...刘小彬的目标似乎很明确,专挑这些律法难以触及的污秽之人下手。
这更像是一场私人的、偏执的清洗。但,并非全部。她的指尖在其中几份卷宗上停顿。
一个失踪数日后归家却忘了自己曾是镖师的男人;一个在自家后院昏倒后醒来,
坚称自己仍是十六岁少女的老妇;还有一个...是某个小门派的外围弟子,武功平平,
人缘尚可,失忆后反而变得开朗了许多。这些人,与那些恶徒似乎毫无关联。
他们失忆的内容也千奇百怪,并非单纯的作恶记忆被抹除。是什么将他们联系在一起?
吕萍闭上眼,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将那些名字、地点、时间在脑中反复排列组合。
烛火“噼啪”轻响,拉长了她的影子。忽然,她睁开眼,目光锁定在那个失忆的小门派弟子,
赵四的卷宗上。赵四所在的门派,
“青河帮”...她迅速翻找与“青河帮”相关的陈年旧案。
手指在积满灰尘的架子深处摸索,终于抽出一本边角已严重破损的薄册。封面上,墨迹褪色,
依稀可辨:《甲子年江湖异闻录》。她快速翻阅,泛黄脆弱的纸页在指尖沙沙作响。
其中一页,记录着十五年前的一桩旧事,并非正式案件,更像是一则江湖传闻。上面提到,
一个名为“听雨楼”的小型组织,因卷入不明纷争,一夜之间被数股势力联合剿灭,
楼主夫妇罹难,其年幼独子下落不明。记载极其简略,语焉不详,仿佛有人刻意抹去了细节。
而参与剿灭“听雨楼”的势力中,赫然就有“青河帮”的名字,
尽管当时它只是摇旗呐喊的小角色。吕萍猛地将赵四的卷宗与那页陈年记录并排放在一起。
赵四失忆的时间,恰好是在他随帮中长辈外出“访友”归来之后。
而他们“访友”的路线区域,正与“听雨楼”旧址所在的大致方位重合。
一个大胆的猜想在她脑中形成。刘小彬的目标,或许从来就不只是单纯的惩恶扬善。
他抹去那些恶徒的记忆,可能只是顺手为之,或者,是为了试验他的“流沙劲”?
而他真正在寻找的,是与“听雨楼”覆灭相关的蛛丝马迹。
他在让那些可能知情、甚至可能参与过的、哪怕只是最外围的人,
遗忘掉与“听雨楼”相关的一切?这是一种复仇吗?用一种比杀戮更极致的方式,
让仇人连同“复仇”本身都被遗忘?她再次俯身看向那张舆图,墨点连成的路径,
似乎有了新的指向。如果她的推测正确,
那么刘小彬下一步要去的地方...吕萍的目光投向卷宗库窗外沉沉的夜色,雨丝绵密,
仿佛要洗净世间所有痕迹。“刘小彬,”她低声自语,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听雨楼”三个模糊的字迹,“你究竟是在随意行走,
还是在追寻一条被遗忘的、沾满血色的来路?”5 杀机连日阴雨,江水涨了不少,
浑黄的急流裹挟着断枝残叶,奔涌向东。一艘中型客船正破开水面,向着北岸驶去。
船头犁开的浪花,都带着一股泥腥气。吕萍站在船舷边,
蓑衣下的目光沉静地扫过甲板上稀疏的乘客。根据卷宗拼凑出的路径,
以及她对“听雨楼”旧案关联地的推断,这艘前往江北清源县的客船,
是那个男人最可能的选择。她的目光最终落在船尾一个戴着斗笠、靠着货物假寐的汉子身上。
斗笠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面容,但那身洗得发白的青衫,
以及那份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疏离感,让吕萍几乎可以肯定!就是他,刘小彬。
他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注视,但并未有任何反应,依旧维持着假寐的姿态,
仿佛真的只是一個普通的搭船人。吕萍没有上前揭破。她知道,
对于这样一个习惯独行、警惕如孤狼的人,贸然接近只会让他再次消失。她需要等待,
等待一个他无法轻易离开的时机。天色渐渐暗沉,江风渐疾,吹得船帆猎猎作响。
船家吆喝着,提醒乘客风大,莫要在甲板久留。江面上升起薄薄的雾气,
远山近水都变得朦胧起来。吕萍退回舱内,找了个靠近舱门的位置坐下,
既能观察到船尾的方向,又能兼顾舱内的情况。
空气里混杂着汗味、鱼腥味和劣质烟草的气息,闷得人胸口发堵。夜色,
终于在江雾的包裹中彻底降临。船舱里点起了油灯,光线昏黄,摇曳不定。突然!“咻!
咻咻!”几声极其轻微、却又锐利无比的破水声穿透了风浪和船体木板的吱呀声!
吕萍瞬间警醒,手已按上了腰刀。几乎是同一时间,数道黑影如同鬼魅般,
借着缆绳和船舷的掩护,悄无声息地翻上了甲板!他们动作迅捷,目标明确,
手中兵刃反射着舱内透出的微弱灯火,直扑船尾那个青衫身影!“水鬼!
”有经验的船工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舱内顿时一片大乱,乘客们惊慌失措地挤作一团。
刘小彬在破水声响起的刹那已然惊醒。斗笠下的目光锐利如鹰隼,他身形不动,掌风已起,
一股无形的气浪卷向最先扑到的两名黑衣人。那两人只觉得迎面撞上一堵干燥灼热的沙墙,
气息一窒,动作不由得慢了半分。但这次的敌人,显然与茶棚里那几个乌合之众不同。
为首一名手持鬼头大刀的壮汉厉喝一声:“散开!别沾他的掌风!
” 其余黑衣人立刻变换阵型,不再近身强攻,而是凭借人数优势和灵活的身法,
以淬毒的暗器、飞索远距离纠缠、消耗。他们深知“流沙劲”的诡异,
竟采取了最稳妥也最卑鄙的车轮战术。刘小彬身法飘忽,在狭小的船尾空间内闪转腾挪,
掌风过处,木质船舷留下道道如同风蚀般的痕迹,偶尔有黑衣人被掌风边缘扫中,
顿时眼神一茫,动作僵滞。但他毕竟独力难支,又要顾忌船上无辜,束手束脚,
一时间竟被逼得险象环生。一枚淬着幽蓝寒光的菱形镖穿透掌风空隙,直射刘小彬后心!
“小心!”清冽的女声响起的同时,一道雪亮的刀光匹练般斩至!“铛”的一声脆响,
那枚毒镖被精准地劈飞,钉入一旁的桅杆,镖尾兀自颤动不休。吕萍不知何时已冲出船舱,
持刀护在了刘小彬身侧。她的刀法没有太多花哨,却快、准、稳,
带着六扇门特有的严谨与凌厉,瞬间替刘小彬挡开了来自侧后方的致命偷袭。
刘小彬动作微顿,看了她一眼,眼神复杂难明。“护住你自己!”吕萍头也不回,刀光再展,
迎向另一名扑来的水鬼。没有多余的言语,两人背靠着背,在这摇晃颠簸的甲板上,
在这突如其来的杀局中,竟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刘小彬的“流沙劲”主控场、侵蚀,
吕萍的快刀则负责查漏补缺、精准打击。一者诡谲,一者堂正,竟暂时稳住了阵脚。
为首的赵莽见状,眼中凶光毕露,鬼头刀带着凄厉的风声,全力一刀劈向刘小彬!
这一刀势大力沉,显然灌注了其毕生功力,意图一举破开流沙劲的防御。
刘小彬正要凝神硬接,眼角余光却瞥见另一名水鬼悄无声息地绕到吕萍视觉死角,
一柄分水刺直刺她肋下!电光火石间,刘小彬竟做出了一个让吕萍意想不到的选择。
他原本拍向赵莽的一掌强行半途转向,掌风如流沙倾泻,卷向那名偷袭吕萍的水鬼。
那水鬼惨叫一声,倒地翻滚,眼神瞬间茫然。这一下,却也让他自己空门大露。“噗!
”赵莽的鬼头刀虽被带偏,未能劈实,但刀锋边缘携带的凌厉气劲,
以及另一侧射来的一枚毒针,终究未能完全避开。毒针擦着他的肩头掠过,带起一溜血珠,
而鬼头刀的刀气则震得他气血翻涌,闷哼一声,脚下踉跄。那被毒针划破的伤口,
血流瞬间变为暗紫色!“针上有毒!”吕萍惊觉,刀势愈发狂猛,逼退赵莽一步,
反手扶住刘小彬摇摇欲坠的身体。赵莽见一击得手,虽未竟全功,但见目标中毒,
也不再恋战,发出一声唿哨,剩余的水鬼立刻跃入江中,消失在茫茫雾气和浑黄的江水裡。
战斗骤然停止,只剩下风浪声、船体的摇晃,以及惊魂未定的乘客们的喘息与低泣。
吕萍扶着刘小彬在甲板坐下,迅速查看他肩头的伤口。暗紫色的血液汩汩流出,
带着一股腥甜的气味。“别动,毒气攻心就麻烦了。”她撕开他肩头的衣物,露出伤口,
毫不犹豫地俯身,用嘴吸出毒血,吐在一旁。刘小彬身体一僵,看着她专注而焦急的侧脸,
感受着肩头传来她唇瓣的温热与吸吮的微痛,冷漠的眼眸中,第一次出现了清晰可见的波动,
如同冰湖裂开了细密的纹路。他声音有些沙哑,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为何...救我?”吕萍吐掉一口毒血,抬起眼,
额角还沾着些许汗珠和血渍,她的目光清澈而坚定,直视着他:“因为你的身后,
并非全是遗忘。”江风卷着她的发丝,话语清晰地传入他耳中。刘小彬怔住了。
6 陌路同途清源县比栖凤镇多了几分北地的粗犷,青石板路被往来车马磨得光滑,
街边店铺旗幡招展,贩夫走卒的吆喝声也带着一股直愣愣的劲儿。吕萍扶着刘小彬,
寻了家不起眼的客栈住下。他肩头的毒不算顶厉害,但毒性刁钻,混杂了几种寒性毒素,
让他半边身子都有些麻痹,额角不时渗出虚汗,嘴唇也泛着不正常的青白色。追杀暂歇,
共历生死的微妙氛围在两人之间弥漫,却又被一种更深的疏离感包裹。刘小彬依旧沉默,
大部分时间闭目调息,试图以内力逼出余毒。吕萍则负责抓药、煎药,进出忙碌。
“把药喝了。”吕萍将一碗浓黑的药汁放在他床头的矮几上,语气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
刘小彬睁开眼,看了看那碗药,又看了看她,没有动。“怕我下毒?”吕萍挑眉。
“...多谢。”他终于开口,声音因伤痛而有些低哑,端起了药碗,
眉头都不皱地一饮而尽。动作间,牵扯到肩伤,他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吕萍看着他喝药,
忽然问道:“‘听雨楼’...和你是什么关系?”刘小彬放药碗的动作咔住了。
房间里霎时间安静下来,只能听到窗外街市的隐约喧闹。他抬起头,目光幽深地看着吕萍,
那里面没有了之前的全然冷漠,多了几分审视,以及一丝被触及逆鳞的凛冽。“吕捕头查案,
果然厉害。”他语气平淡,听不出褒贬。“我不是在审案,”吕萍迎着他的目光,
“我只想知道,你走的是一条什么样的路。那些被你遗忘的人,除了恶贯满盈之徒,
是否也包含了...与十五年前那场旧案相关的人?”刘小彬沉默了良久,
久到吕萍以为他不会回答。他移开视线,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声音飘忽得像随时会散在风里:“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知道得太多,对你没好处。
”他拒绝了交流,再次筑起了心墙。午后,刘小彬的气色稍好,坚持要出去透透气,
顺便去药铺再配些药材。吕萍跟在他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清源县最大的药铺“济世堂”里,弥漫着浓郁复杂的草药气味。坐堂的老大夫须发皆白,
面容清癯,眼神温润中透着精明,伙计称他“薛老先生”。刘小彬递上吕萍之前抓药的方子,
又低声补充了几味药材。薛老先生接过方子,看了一眼,目光在刘小彬脸上停留片刻,
眼神中闪过一丝极快的讶异,随即恢复如常,
慢悠悠地道:“小哥这方子...配伍倒是少见,里面几位主药,性烈相冲,
非体魄强健、内力深厚者,怕是受不住啊。”“有劳先生。”刘小彬不欲多言。
薛老先生也不多问,示意伙计抓药。他则状似无意地搭话:“看小哥面生,不是本地人吧?
听口音,倒有几分南边的味道,可是来自...江陵一带?”刘小彬身体微微一僵,
没有回答。吕萍却敏锐地捕捉到了老大夫那一闪而过的异样,以及他提及“江陵”时,
刘小彬瞬间的反应。江陵,正是当年“听雨楼”所在的大致区域。薛老先生叹了口气,
一边熟练地包着药材,一边似自言自语,又似说给刘小彬听:“有些陈年旧伤,郁结于心,
非虎狼之药可解。执念太深,反伤己身。年轻人,路还长,
何苦困于过往...”刘小彬猛地抬眼看向薛老先生,眼神锐利如刀。薛老先生却不再看他,
将包好的药递过来,目光与一旁的吕萍短暂交汇,那里面带着一种深沉的惋惜与无奈,
轻轻摇了摇头。刘小彬接过药,放下银钱,转身便走,脚步比来时急促了几分。
吕萍深深看了薛济民一眼,将他的样貌记在心里,随即跟上刘小彬。回到客栈房间,
气氛更加凝滞。刘小彬站在窗边,背影挺直却孤寂。吕萍没有追问,只是将新抓的药整理好。
良久,刘小彬背对着她,声音低沉而清晰地传来:“知道越多,忘得越快。吕姑娘,
到此为止吧。”这已不是警告,近乎是...恳求。吕萍整理药材的手微微一颤。
7 秘闻夜雨毫无停歇之意,反而愈发滂沱,砸在客栈的瓦檐上,噼啪作响,
像是无数只手在急切地叩打着窗棂。雨水顺着窗缝渗入,带来一股湿冷的寒意。
吕萍坐在房中,白日里薛济民那惋惜的眼神、试探的话语,以及刘小彬近乎失态的反应,
在她脑中反复交织。直觉告诉她,那位老大夫是解开谜团的关键。她不再犹豫,披上蓑衣,
戴上斗笠,悄无声息地融入雨幕之中。清源县的街道在暴雨中空无一人,
只有雨水汇成的溪流在青石板路上肆意横淌。“济世堂”的牌匾在雨中显得模糊不清,
后院的角门却应手而开,仿佛早已有人在等待。薛济民坐在药房内间,一盏孤灯,
映照着他布满皱纹的脸。他正在分拣药材,动作不疾不徐,对吕萍的到来并不意外。
“姑娘还是来了。”他指了指对面的木凳,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坐吧。
这雨夜凄寒,喝口热茶驱驱湿气。”吕萍解下湿透的蓑衣,依言坐下,没有碰那杯茶,
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薛老先生,您认识刘小彬。”这不是疑问,是断定。薛济民叹了口气,
将手中的药材放下。昏黄的灯光下,他的眼神变得悠远而哀伤。“不是认识,
是...见过他小时候的模样。”他缓缓道,“很多年前了,那时,老朽还在江陵一带行医,
与‘听雨楼’的楼主刘彦章,有过数面之缘,称得上...是故交。
”“听雨楼...”吕萍屏住呼吸。“那不是什么武林门派,”薛大夫摇头,
语气里带着追忆,“刘楼主夫妇,是难得的妙人。他武功不高,却精通音律,
性情豁达;夫人更是心地善良,医术...尤其擅长调理内息。他们组建听雨楼,
不过是想做个和事佬,调解些江湖恩怨,收留些无家可归的可怜人。那地方,
时常有琴声传出,不像个江湖据点,倒像个...书斋,或者医馆。”他的描述,
勾勒出一幅与江湖腥风血雨截然不同的宁静画卷。“可惜,怀璧其罪。
”薛济民的声音沉了下去,“不知从何时起,
江湖上流传听雨楼藏有能让人功力大进的‘秘宝’。贪婪之心,胜过一切道理。
十五年前的那个雨夜,和今晚很像...数个被贪欲蒙蔽的势力,联合起来,血洗了听雨楼。
”尽管早有猜测,亲耳听到这惨烈的过往,吕萍的心还是猛地一揪。
“刘楼主夫妇...力战而亡。他们那个孩子,当时应该只有七八岁吧,聪明伶俐,
我记得他眼睛很亮...”薛大夫的声音有些哽咽,他深吸一口气,稳住情绪,“混乱中,
那孩子失踪了。都道他必死无疑,没想到...他竟然活了下来,还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他看向吕萍,眼神复杂:“老朽不知他经历了什么,才得了那身诡异的‘流沙劲’。
但姑娘,他那身功夫,恐怕并非寻常武学,更像是...某种血脉中的异变,
或是那场惨剧催生出的...诅咒。每一次使用,只怕都在消耗他自己。
”吕萍想起刘小彬提及遗忘父母模样时的平静,那平静之下,该是何等蚀骨的痛苦与绝望。
她想起他使用流沙劲后,偶尔流露出的疲惫与恍惚。“他是在复仇?”吕萍轻声问。
“或许吧。”薛济民长长叹息,“用这种方式,让那些参与者,乃至知情者,
遗忘掉与听雨楼相关的一切。这比杀了他们,更残忍,也更...可悲。他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