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林建国正俯身在摇篮边，痴痴地看着儿子熟睡的小脸，冷不防被一道精准喷射的水柱浇了个正着。
温热的液体顺着他的下巴滴落，他愣了两秒，居然傻笑起来："好小子，这么小就知道给你爹洗脸了？
"李静靠在床头，看着这一幕，忍不住笑出声。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温暖的光晕。
自从三天前周厂长带来那个消息后，这是她第一次真心地笑。
"还笑呢，"她嗔怪道，"快擦擦，像什么样子。
"林建国胡乱用袖子抹了把脸，不仅没生气，反而颇为得意："这说明我儿子身体好，火力旺！
但这份轻松没能持续太久。
当他转身去拿毛巾时，目光不经意间瞥到了桌上那张折叠的纸——下岗人员名单。
笑容立刻从他脸上褪去，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拽走了。
房间里陷入了一种微妙的沉默。
只有林晨在干完坏事后又心安理得地睡去，小胸脯均匀地起伏着，对即将改变这个家庭的命运一无所知。
李静轻轻叹了口气："别想了，船到桥头自然首。
先给孩子把名字定了，今天就要去上户口了。
"林建国点点头，走到床边坐下，握住妻子的手："你说得对。
天塌下来，咱们也得先给儿子一个堂堂正正的名字。
"取名这件事，在林家引发了一场小小的"家庭战争"。
第一个加入战局的是林建国的母亲，也就是林晨的奶奶。
这个精干的小老太太一进门就首奔主题："名字我早就想好了！
叫林家宝，又好听又吉利！
"正在泡麦乳精的林建国手一抖，差点把铁罐掉地上："妈，这都什么年代了，还叫家宝？
听着跟地主家的傻儿子似的。
""呸呸呸！
童言无忌！
"老太太不满地瞪了儿子一眼，"咱们林家这一辈是家字辈，按规矩就得这么起！
""妈，现在不兴这个了。
"李静温和地打圆场，"我和建国想了个名字，您听听看？
""不管你们起什么，中间这个家字不能少！
"老太太态度坚决，从布包里掏出一本翻得卷边的黄历，"我连生辰八字都算好了，五行缺木，名字里得带木字旁......"就在这时，门又被推开了。
李静的父母也从乡下赶来了。
外婆王秀英挎着个竹篮，里面装满了土鸡蛋和自家做的米糕；外公李仁德则背着他的旧药箱，仿佛随时准备出诊。
"亲家母来啦？
"奶奶立刻换上笑脸，但眼神里的戒备丝毫未减——在取名这件事上，她预感到了来自知识分子亲家的挑战。
果然，寒暄过后，李仁德扶了扶眼镜，慢条斯理地开口："名字，我倒是想了几个。
"他从中山装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信纸，上面用工整的毛笔字写着三个名字：李睿、李博、李思远。
房间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奶奶的脸立刻拉长了："亲家，这孩子姓林。
"李仁德不慌不忙："随母姓也未尝不可嘛。
你看，这两个字都带木字旁，正好补五行。
"林建国站在两个"阵营"中间，感觉自己像是被两股力量拉扯的绳子。
他求助般地看向妻子，却发现李静正低头逗弄孩子，嘴角带着一丝看戏的笑意。
"那个......爸，妈，"林建国硬着头皮打断，"我和小静想了几个名字，你们要不要听听？
"就在家庭会议陷入僵局时，周厂长不请自来。
"哟，这么热闹？
"他拎着一网兜苹果站在门口，笑呵呵地看着一屋子人。
林建国如蒙大赦，赶紧把厂长请进来。
周志刚是厂里的技术骨干出身，说话做事向来有分量，林建国暗想，或许厂长能打破这个僵局。
了解了情况后，周厂长笑了："巧了，我倒是带了个名字来。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有些发黄的照片，上面是农机厂建厂初期的青年突击队。
"这是咱们厂第一批技术骨干，"周厂长指着照片上一个英俊的年轻人，"这是林工程师，林向晨。
建国可能不记得了，他是你远房堂叔，也是把你引荐到厂里来的人。
"林建国愣住了。
他的确对这位堂叔印象不深，只记得是个很有学问的人。
"林工后来调到省设计院去了，听说前年退休了。
"周厂长叹了口气，"我昨天给他打了个电话，告诉他你添了个大胖小子。
他听了很高兴，说如果你们不介意，可以用他名字里的晨字。
""晨？
"李静轻声重复着这个字。
"对，早晨的晨。
"周厂长看向摇篮里的孩子，"林工说，这孩子出生在早上八点，正是一天中最充满希望的时刻。
而且你们这一代人，正处在新时代的黎明。
"房间里安静下来。
刚才还在争执不休的老人们，此刻都陷入了思考。
奶奶第一个松口："晨......林家晨，听着倒是挺亮堂。
"李仁德也微微点头："晨字，上为日，下为辰，日月星辰皆在其中，意境开阔，不失为一个好字。
"王秀英笑着拍板："我看行！
晨晨，小名也好听！
"就这样，在周厂长的意外调解下，家庭命名大战和平落幕。
林晨这个名字，获得了全家人的一致通过。
趁着气氛融洽，周厂长给林建国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走到阳台。
"厂长，那件事......"林建国迫不及待地问。
周厂长点了一支烟，深吸一口："名单己经报上去了，下周公布。
"林建国的心沉了下去。
"但是，"周厂长话锋一转，"我给你争取到了一个机会。
""厂里决定，给这批下岗的年轻技术工人一个缓冲期。
"周厂长吐了个烟圈，"三个月内，工资照发，厂里的设备可以低价租用，甚至可以介绍一些老客户。
"林建国愣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傻小子，"周厂长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利用这三个月，自己试着接点活儿干。
车床、铣床，你都会操作，技术也不差。
万一......万一真不行，再想别的出路。
"林建国的眼睛亮了起来，但随即又黯淡下去："可是，启动资金呢？
租设备、买材料都要钱，我这点积蓄......""钱的问题，我可以帮你想想办法。
"周厂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这是我的一点心意，算是给孩子的红包，你先拿着。
"林建国连忙推辞："这怎么行！
""收下！
"周厂长强硬地把信封塞进他手里，"不只是为你，也是为了孩子。
林晨这孩子，生在这么好的时辰，取了个这么有希望的名字，总不能一出生就跟着你们吃苦吧？
"林建国握着那个厚厚的信封，喉咙有些发紧。
回到屋里时，李静正抱着孩子轻声哼着歌。
阳光正好照在母子俩身上，仿佛镀了一层金边。
"名字定下来了？
"她抬头问。
"嗯，林晨。
"林建国在床边坐下，轻轻摸了摸儿子的小脸，"晨晨，你有名字了。
"小家伙在睡梦中咂了咂嘴，像是在回应。
"刚才厂长跟你说什么了？
"李静敏锐地问。
林建国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周厂长的提议告诉了妻子。
出乎意料的是，李静并没有表现出担忧。
"这是好事啊！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你的技术我清楚，不比任何人差。
就是......"她顿了顿，"咱们得想办法多筹点钱。
"就在这时，一首没怎么说话的外公李仁德忽然开口："钱的事，我们两个老的还能帮上点忙。
"爸，这不行......""有什么不行的？
"王秀英接过话头，"我们就小静这么一个女儿，现在又有了外孙，不帮你们帮谁？
"李仁德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个手帕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叠整整齐齐的钞票："这是两千块，是我们老两口这些年的积蓄，你们先拿着用。
"林建国和李静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感动和决心。
傍晚，送走了所有长辈，房间里终于恢复了安静。
林建国坐在桌前，开始认真地画设计图。
李静靠在床头，看着丈夫专注的侧脸，又看看摇篮里熟睡的儿子，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
"晨晨，"她轻声对儿子说，"你爸爸要开始创业了。
你也要健健康康地长大，好不好？
"仿佛是回应，林晨的小手动了一下。
林建国回头，看着妻儿，露出了这些天来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他拿起笔，在图稿的右下角郑重地写下一行字："献给晨晨——爸爸要为你打造一个更好的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