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发展乡镇企业”的务虚会准时开始。
烟雾是这里的第一主角,劣质烟丝和少数几支带过滤嘴的香烟燃烧产生的青灰色烟雾,在天花板下纠缠、弥漫,让窗外透进来的冬日阳光都变得朦胧。
许明远坐在靠墙的角落,面前摊开厚厚的会议记录本和两支吸饱墨水的钢笔。
他的位置恰到好处,既能听清每个人的发言,又不易被主要视线关注。
党委书记陈建国主持开会,他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改革开放深化,市场经济是大势所趋!
我们红旗乡不能总是捧着农业饭,要解放思想,大胆探索乡镇企业的路子!
今天这个会,就是务虚,大家都畅所欲言,找找方向!”
许明远笔尖滑动,记录着这鼓舞人心的开场白。
同时,他悄然放开了心神的那道闸门。
从陈书记的方向,一股焦躁与期望交织的情绪涌来:”县里刚开完会,GDP增速考核压力太大了!
我们乡年年垫底,我这书记脸上无光啊……老周(周为民)倒是提过几个想法,可下面这帮人,唉……方向在哪里?
“他的目光转向乡长周为民。
周乡长五十岁左右,面容清癯,眉头微蹙,他接过话头,谈得更具体:“我年前去江浙考察过,他们那边,一个村搞个服装加工厂、塑料配件厂,就能富一方百姓。
我们红旗乡,没矿没特产,但有的是劳动力!
尤其是妇女劳力,农闲时都闲置在家。
能不能也从这方面想想办法?
比如,搞个缝纫组什么的?”
周为民的心声清晰而务实,带着沉重的压力:”光喊口号没用!
服装加工或许是个门路,投入不大,技术要求不高……但销路呢?
管理呢?
万一搞砸了,就是我周为民好高骛远,劳民伤财!
陈书记想进步,可这担子,实实在在压在我身上……“这时,河湾村的支书李老庚,吧嗒着旱烟袋,开口了,声音带着庄稼人特有的沙哑:“周乡长说的在理。
出去看看,人家是搞得红火。
可咱这老农民,摆弄锄头把子还行,办工厂?
心里头实在没底啊。
这钱从哪里来?
亏了算谁的?
机器坏了谁修?
别到时候,企业没办成,倒欠一***债,没法跟老少爷们交代啊!”
他的心声充满了浓郁的顾虑和保守,代表了绝大多数村干部:”上面动动嘴,下面跑断腿。
搞好了,是领导的政绩;搞砸了,黑锅就是我们背。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安安稳稳种地最保险。
“这种情绪像瘟疫一样在与会的大多数村干部中弥漫。
许明远从他们身上感受到的是”怕“、”观望“、”不信任“的厚重壁垒。
分管工业的副乡长董建军清了清嗓子,表态支持发展,但话里话外透着谨慎:“周乡长的思路很有启发性。
我看,是不是可以先搞个小范围的试点?
摸着石头过河,积累经验。”
他的真实想法则是:”这事成了,主要是周乡长的功劳;出了问题,我这分管领导首当其冲。
稳妥第一,不能冒进,千万别在我任上出乱子。”
会场上的发言,表面看是讨论热烈,各抒己见,但在许明远的“听觉”里,却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高层急于破局的焦虑,中层明哲保身的算计,基层固步自封的畏惧……各种心思在烟雾中碰撞、交织。
他忠实地记录着每个人的发言,但在笔记本的边角空白处,他用只有自己能看懂的简略符号,快速标注着那些隐藏在冠冕堂皇言辞下的真实内核——“陈:急,寻方向;周:意属服装加工,忧失败;李支:惧责,强烈保守;董:避责,求稳……”记录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像春蚕食叶,吞下的却是这基层官场最真实的养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