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小二的笑容僵在脸上,眼角飞快地瞟向楼梯口。
沈砚之将他这细微的动作尽收眼底,右手在袖中攥得更紧——这不是林文彦的人。
“墨干了,得用新水研。”
店小二很快圆了话,语气却不如先前那般笃定,“楼上雅间备了新茶,客官随我来?”
沈砚之盯着他胸前磨得发亮的盘扣,那是寻常店家绝不会用的云锦料子。
他忽然笑了笑,声音依旧粗哑:“不必了,我要等的人爱喝烈酒,怕是受不了你们这细茶。”
这话是试探。
林文彦滴酒不沾,只因幼年伤了肝。
若对方真是林文彦派来的,定会露出破绽。
果然,店小二的瞳孔微微一缩,随即又强笑道:“客官说笑了,望湖楼的女儿红,烈得能烧嗓子眼,保准合您那位朋友的口味。”
沈砚之心中冷笑。
女儿红是江南的酒,望湖楼虽也有售,却从不对外宣称“烈”。
这人连林文彦的籍贯都没摸清,就敢来设局?
“罢了,既如此,便上去坐坐。”
沈砚之故作松口,佝偻着背跟上。
路过大堂时,他眼角的余光扫过那个补鞋匠——对方的工具箱敞着条缝,里面露出半截玄色的刀鞘,那是锦衣卫的制式。
二楼雅间比想象中简陋,墙上的仕女图被虫蛀了好几个洞,桌上的青瓷碗沿缺了个口。
店小二殷勤地斟上茶,茶叶在水里浮浮沉沉,竟是上等的雨前龙井。
“客官稍等,小的这就去催催鲈鱼。”
店小二说着就要退出去。
“慢着。”
沈砚之端起茶碗,却没喝,“我那位朋友爱洁,你这碗……怕是不合他意。”
店小二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手悄悄按在腰间:“客官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沈砚之放下茶碗,碗底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只是想问问,王公公派你们来,是想要我的命,还是想要我手里的东西?”
“王公公”三个字刚出口,店小二猛地抽出腰间的短刀,刀锋在烛火下泛着冷光:“既然你识相,就乖乖把密信交出来!”
与此同时,雅间的门被踹开,西个黑衣人手握长刀闯了进来,为首的正是那个脸上带疤的锦衣卫百户。
“沈编修倒是聪明,可惜聪明得太晚了。”
疤脸百户狞笑着,“杨阁老和李尚书都招了,你和江南巡抚沈知言私通的证据,我们手里也有,识相的就束手就擒!”
沈砚之缓缓站起身,背依旧佝偻着,声音却没了先前的粗哑:“杨阁老刚正不阿,李尚书清廉一生,你们能让他们招供,无非是用了诏狱的那些腌臜手段。
至于我父亲……”他猛地抬头,原本被烟灰遮掩的眉眼陡然锐利如刀:“你们也配提他的名字?”
话音未落,他突然掀翻桌子,青瓷碗碎裂的脆响中,人己如狸猫般扑向窗边。
疤脸百户反应极快,挥刀便砍,刀锋擦着沈砚之的肩头掠过,带起一片血花。
“拦住他!”
百户怒吼。
两个黑衣人立刻堵住窗户,沈砚之却在此时矮身,从靴筒抽出匕首,反手刺向身后的店小二——那人才是这几人中功夫最好的,方才一首藏着掖着。
匕首刺入皮肉的闷响传来,店小二闷哼一声倒地。
沈砚之借力翻身,踩着他的尸体撞开窗户,纵身跃了下去。
楼下是望湖楼的后巷,堆着半人高的柴火。
他落地时踉跄了一下,肩头的伤口被扯得生疼。
身后传来杂乱的脚步声,疤脸百户的怒骂声穿透夜色:“往死里追!
跑了沈砚之,咱们都得掉脑袋!”
沈砚之不敢耽搁,借着巷子里的阴影狂奔。
他对这一带极熟,知道往前三百步有个狗洞,能通到隔壁的绸缎庄。
可刚跑出没几步,迎面突然拐出一个人影,手里提着盏灯笼,差点撞在他身上。
“谁啊?
这么急吼吼的。”
那人影骂了句,灯笼的光晃到沈砚之脸上。
是绸缎庄的掌柜,一个胖胖的中年人。
沈砚之刚想开口让他躲开,却见掌柜的眼神骤然一变,飞快地朝他身后瞥了一眼,随即压低声音:“往西跑,第三户人家的墙根有块松动的青石板,下面是地窖。”
沈砚之一愣。
这人他认识,平日里只知算盘珠子,怎么会……“别愣着!”
掌柜推了他一把,将灯笼塞进他手里,“就说我让你去取预定的云锦,快!”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沈砚之来不及细想,握紧灯笼转身往西跑。
果然,跑到第三户人家墙根,借着灯笼光一看,果然有块青石板比周围的松动些。
他用匕首撬开石板,下面果然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口。
刚钻进去,就听到外面传来疤脸百户的声音:“掌柜的,看见一个受伤的黑衣人没有?”
“看见了看见了,”掌柜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慌张,“往东边跑了,跑得比兔子还快,手里还提着盏灯笼呢!”
脚步声渐渐往东远去。
沈砚之松了口气,刚想喘口气,地窖里突然亮起一点火光。
“沈编修,别来无恙。”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沈砚之猛地握紧匕首,借着那点火光看去——地窖里坐着个人,身穿青色圆领袍,正是本该在太仆寺当值的林文彦。
他面前摆着个小炭炉,上面温着壶酒,香气在狭小的地窖里弥漫。
“是你?”
沈砚之又惊又疑,“望湖楼的局,是你设的?”
林文彦叹了口气,往两个杯子里倒上酒:“是,也不是。”
“什么意思?”
“王承恩要动你,这事我三天前就知道了。”
林文彦推给他一杯酒,“我约你去望湖楼,本想借那里人多眼杂,给你指条生路。
可没想到,他们动作这么快,连店小二都换成了死士。”
沈砚之盯着他:“那绸缎庄掌柜……是太子殿下的人。”
林文彦喝了口酒,眼底泛起红丝,“东宫在京中布了二十七个暗桩,他是其中一个。
若不是我提前传了消息,你今晚怕是真要栽在望湖楼。”
沈砚之这才放下匕首,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烈酒入喉,却压不住心头的寒意:“杨阁老和李尚书……凶多吉少。”
林文彦的声音低沉下来,“王承恩拿到了他们的‘供词’,明日一早就会呈给圣上。
圣上现在昏迷不醒,那些供词,就是铁证。”
沈砚之的手猛地攥紧酒杯:“伪造的供词也算数?”
“在王承恩眼里,只要能扳倒太子,什么都算数。”
林文彦从怀里掏出一卷纸,递给沈砚之,“这是东宫目前还能联系上的官员名单,你父亲的名字也在上面。
王承恩下一步,就是拿这些人开刀。”
沈砚之展开纸卷,借着微弱的火光,看到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三十多个名字,个个都是太子一党。
他的指尖在“沈知言”三个字上顿住,指节泛白。
“我必须把消息送出去。”
他抬头看向林文彦,“让父亲立刻戒备,千万别中了王承恩的圈套。”
“难。”
林文彦摇头,“京城现在是王承恩的天下,城门盘查得比铁桶还严,任何书信都送不出去。”
沈砚之沉默了。
地窖里只剩下炭炉偶尔爆出的火星声,每一声都像敲在心头。
他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那枚刻着“潜”字的玉佩:“这个,还能用吗?”
林文彦看到玉佩,眼睛亮了一下:“这是殿下亲赐的潜龙佩?
有它在,或许能联系上漕帮的人。
漕帮的船走运河,不受城门盘查限制。”
“漕帮?”
沈砚之皱眉。
漕帮是江湖势力,向来不涉朝政,太子怎么会和他们有联系?
“别问那么多了。”
林文彦站起身,“我现在就去联络漕帮,你在这里躲着,等我消息。
记住,不管听到什么动静,都千万别出去。”
他吹灭地窖里的火,转身从另一个出口离开。
地窖重新陷入黑暗,沈砚之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肩头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他想起三日前父亲的密信,想起望湖楼里的刀光,想起林文彦眼底的焦虑。
这场风暴,比他想象的还要猛烈。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打更声,却不是寻常的“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而是更夫用暗号敲出的警示——“宫中有变”。
沈砚之的心猛地一沉。
宫中有变?
是圣上……还是太子?
地窖的入口处,突然传来一阵极轻的刮擦声,像是有人在用指甲抠石板。
沈砚之瞬间握紧匕首,屏住了呼吸。
黑暗中,他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与外面隐约传来的梆子声交织在一起,敲打着这风雨飘摇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