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雾贴着草叶游走,像一条不肯散去的白蟒。
苏烬排在队尾,玄袍被露水洇出深色的痕,指间血痂未干,却无人敢靠近——昨夜“灰火”烧枯草的消息,己悄悄传开。
“丙字毒藤圃,二十亩,一人。”
执事赵阔踩着木屐,声音拖得老长,眼里满是玩味。
他故意把“一人”咬得极重,像在宣判***。
蚀骨芽,一阶毒藤,汁液蚀肉见骨;晨露未干时拔除,需戴玉手套、两人配合。
让新来的废灵根单独完成,无异于送死。
苏烬接过锈锄,锄刃缺了口,像某种钝兽的獠牙。
他道了声“是”,转身踏入雾中。
背后传来低低的哄笑——“听说他以前是赤金火?
现在连火苗都放不出吧。”
“赵执事这是要他死得好看些。”
声音被山风撕碎,苏烬脚步未停。
灰火在足底一闪而逝,雾色被灼出细小的空洞,像无声的冷笑。
毒藤圃呈狭长形,二十亩,三面环崖。
入口立有石碑,朱漆斑驳:丙字圃,慎入,慎出。
碑下杂草横生,草叶边缘布满细齿,沾之即血。
苏烬抬手,指尖掠过草尖,灰火顺着脉络窜入,细齿瞬间焦黑,碎成齑粉。
他迈步而入,雾气被撕开,一幅暗绿画卷在脚下展开——蚀骨芽高及膝盖,茎呈乌青,叶似鸦羽,脉络里流动淡金毒液。
风一吹,叶片相击,发出细碎的“咔嗒”声,像无数细小的牙齿在叩合。
苏烬蹲下身,锈锄插入泥土,手腕微震,一整株毒藤连根跳起。
灰火顺着锄刃缠上藤体,毒液被瞬间蒸成绿烟,发出“嗤嗤”哀鸣。
一缕极细的灵力顺着火舌回流,沉入识海莲台,金焰晃了晃,亮了一分。
“有用。”
苏烬眸色微深,掌心一翻,灰火化作薄雾,覆盖三丈方圆。
雾落之处,蚀骨芽纷纷蜷曲,像被抽去筋骨的蛇,软软倒下。
泥土翻卷,根须自动跳出,排列成整齐的沟壑。
远远望去,少年所过之处,暗绿退潮,露出湿润褐土,像一条正在苏醒的灰龙。
一个时辰后。
赵阔啃着灵果,晃进圃口,准备欣赏“废人”满手血泡的惨状。
眼前景象却让他脚下一滑,差点咬断舌头——二十亩毒藤圃,一片杂草不生。
泥土被翻得整整齐齐,蚀骨芽堆成小山,根须完整,汁液干涸。
苏烬蹲在坡顶,正用锈锄背敲碎一块土坷垃,神情专注,像在研究什么。
阳光穿过山雾,落在他侧脸,那道灰色火线自眉尾蜿蜒至颈动脉,微微闪烁,像一柄随时会出鞘的影刃。
赵阔瞳孔紧缩,一股莫名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
“执事。”
苏烬抬头,声音平静,“蚀骨芽己除完,可验收?”
赵阔张了张嘴,半晌才挤出一句:“算、算你走运。”
他转身匆匆离开,脚步虚浮,像见了鬼。
苏烬垂眸,掌心灰火敛去,唇角微不可察地勾了一下。
蚀骨芽的毒被焚尽,化作十余缕细若发丝的灵力,沉入莲台。
金焰依旧微弱,却比之前明亮了整整一圈。
“走运?”
他轻声道,低头继续翻土,锈锄划过泥面,留下一道深痕,像一条蛰伏的灰龙。
“这才开始。”
午后,烈日当空。
其余杂役仍在甲乙两圃挥汗,苏烬己坐在荫凉岩石上,清点战利品——蚀骨芽三千一百株,宗门贡献点三十一;毒藤籽一小把,可入药,黑市价三灵石一粒;最让他意外的,是泥土里翻出的半截玉简——表面布满裂纹,内部却嵌着一道金色火纹,与昔日他被夺走的赤金火,如出一辙。
苏烬指腹抚过火纹,灰火悄然探入。
轰——识海猛地一震,一幅残缺的画面在莲台上空展开:浩瀚火原,岩浆如潮,一尊模糊的古影负手而立,脚下莲台万丈,火焰呈灰,却照彻九天。
古影回首,似隔着无尽岁月,与少年对视。
一道苍凉的声音在他神识内回荡——“灰为始,无为止;焚天者,先焚己。”
画面崩碎,玉简化作飞灰,只剩那道金色火纹被灰火吞噬,化为精纯灵力,灌入莲台。
苏烬身躯一震,丹田深处传来“咔”的轻响,像某道无形的锁,被撕开了一道缝。
“灰为始,无为止……”他低声重复,眼底有暗潮涌动。
半晌,他收好毒藤籽,起身拍去衣上尘土,朝圃外走去。
山风掠过,灰火在足底一闪而逝,留下被灼烧的脚印,深深浅浅,像一串未写完的杀伐誓言。
园门外,赵阔正倚着门框擦汗,见苏烬出来,下意识后退半步,勉强挤出笑:“苏、苏师弟,明日丁字奇花圃,可愿继续?”
苏烬看他一眼,声音淡淡:“可。”
赵阔咽了口唾沫,只觉那目光像一柄钝刀,缓慢而坚定地抵在自己喉结上。
他忽然有些后悔——招惹一个从灰烬里爬出来的人,是件多么愚蠢的事。
夕阳西沉,钟声远扬。
苏烬独自走向杂役院,影子被拉得极长,像一条沉默的灰龙,正一寸寸苏醒。
而他背后,毒藤圃石碑上的“慎入”二字,被风剥去最后一角朱漆,悄然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