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窗外的阳光透过薄纱窗帘,滤出一层柔和的金粉,洒在光洁如镜的餐厅桌面上。
早餐是标准的三样:全麦面包、煎蛋、温牛奶。她坐在他对面,小口咀嚼着,
面包屑掉落在骨瓷盘子里,发出细微的“沙沙”声。除此之外,
只有墙上挂钟秒针行走的“滴答”声,规律得令人窒息。他翻动着今天的财经报纸,
目光专注,眉头习惯性地微蹙。她看着他的手,修长,干净,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这双手,
曾经笨拙地为她扎过马尾,也曾在她痛经时,滚烫地焐在她的小腹上。如今,
它们大多数时候,只是这样冷静地翻动报纸,或者在她递过文件时,公事公办地接过。
“今天下班,我可能要晚点回来,有个应酬。”他放下报纸,端起牛奶,没有看她。“好。
”她应道,声音平静无波,“晚上想吃什么?我提前准备。”“不用麻烦,我在外面吃。
你自己弄点吃的。”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一丝不苟的衬衫领口和西装外套,“我走了。
”“嗯,路上小心。”玄关处传来关门声,轻柔而确定。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
那是一种沉淀了十年,厚重得几乎能触摸到的寂静。在世人眼里,他们是幸福的模板。
郎才女貌,事业有成,有一个聪明可爱的儿子。十年婚姻,从未见过他们红脸争吵,
甚至连稍大声的说话都没有。举止得体,相敬如宾。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宾”字,
是何其精准又残忍的概括。他们像是住在同一座豪华宾馆里的两个彬彬有礼的房客,
遵守着所有的规则,维持着表面的和谐,内里,却早已荒芜。她收拾着餐具,动作机械。
指尖划过光洁的桌面,映出自己模糊的倒影。那双眼睛,曾经亮晶晶盛满了星星,
如今只剩下疲惫的温顺。日子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她常常问自己。仿佛一场缓慢的氧化,
无声无息,等察觉时,金属早已失去了光泽,覆上一层黯淡的锈迹。
(二)记忆像被这寂静撬开了一个口子,汹涌地回溯到十年前。那时,
他们挤在城中村一个不到三十平米的出租屋里。夏天闷热如蒸笼,
只有一台老旧风扇吱呀呀地转着;冬天阴冷潮湿,墙壁上会凝结出水珠。可那时候,
她是真的觉得幸福。他下班回来,总会变着法子带点小惊喜。
有时是一支快要融化的草莓味冰淇淋,有时是路边老太太篮子里新摘的栀子花,
别在她的鬓边,香气氤氲了整个狭小的空间。他系上围裙在公用厨房里炒菜,油烟呛人,
她却觉得那是最温暖的人间烟火。她洗衣,他就在旁边拖地,哼着跑调的流行歌,
水花溅起来,打湿了她的裙摆,两人笑作一团。日子艰苦得像一杯寡淡的白开水,可因为他,
她总能尝出沁人心脾的甜味。那是希望的味道,是“未来可期”的笃定。
他们躺在咯吱作响的床上,规划着未来,要买一个大房子,要生一个像他也像她的孩子,
要一起去环游世界。眼睛里的光,亮得能穿透这陋室的所有昏暗。后来,他们真的买了房子,
不大,但很温馨。在亲朋好友的祝福声中,他握着她的手,许下“一生一世,
不离不弃”的诺言。那一刻,她相信永恒。婚后不久,她怀孕了。
巨大的喜悦笼罩着这个小家庭。他更是把她捧在手心,下班回来,
包里总是装着不同的小零食,酸的辣的,变着花样哄她开心。晚上,
他会趴在她日益隆起的肚子上,用低沉温柔的声音给宝宝讲故事,念诗歌。
小家伙也像是听懂了,在里面拳打脚踢,肚皮上鼓起一个个小包,他就像发现了新大陆,
惊喜地叫她摸。那段日子,连空气都是甜腻的,充满了期待和爱意。临近预产期,
她有些焦虑,在网上看到说爬楼梯有助于顺产。他便每天晚饭后,小心翼翼地扶着她,
在楼道里一层一层地往上走。她感受到宫缩带来的、一阵紧过一阵的隐痛,
混合着对新生命的期盼,心情复杂。夜里,她常常因为不适而醒来,看着身旁熟睡的他,
眉眼间带着工作的疲惫,便始终不忍心叫醒他。她独自望着天花板,数着秒针的走动,
盼着黎明,盼着与孩子见面那一刻。(三)产检那天,天气很好。她却莫名地心慌。
躺在B超室的床上,冰凉的耦合剂涂在肚皮上,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年长的女医生一边操作着仪器,一边温和地安抚她:“放松点,妈妈,没事的。”然而,
医生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她反复看着屏幕,手指在她肚子上按压。
“羊水……好像有点问题。”医生低声对旁边的护士说了一句。她的心猛地一沉。“医生,
怎么了?”她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你先别紧张,”医生转向她,
表情尽量放松,“感觉羊水可能早破了,但是宝宝的头还没有完全入盆。为了安全起见,
我们需要进行紧急剖宫产。”羊水早破?她完全没感觉到!宝宝会不会缺氧?会不会感染?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浑身止不住地发抖。她抓住床单,
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他被允许进来时,看到她泪流满面、瑟瑟发抖的样子,愣了一下。
但医生没有给他太多时间,立刻递过来一叠手术知情同意书,
语速很快地解释着各种可能发生的风险:大出血、感染、新生儿窒息……“家属签字,
马上准备手术!”医生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他接过笔,她的手下意识地伸过去,
想抓住一点依靠,他却只是匆匆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有慌乱,有凝重,
独独少了她此刻最需要的、专注的抚慰。他低下头,在那些冰冷的纸张上,
飞快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笔尖划过纸面,沙沙作响,像刀子划在她心上。
她被迅速推向手术室,无影灯的光线刺得她睁不开眼。麻醉药效起来,身体逐渐失去知觉,
但意识却异常清醒。她听到器械碰撞的金属声,听到医生护士简短的交流,
一种任人宰割的无力感和对未知的恐惧,将她彻底淹没。她努力想寻找他的身影,
但视野里只有一片模糊的、穿着绿色手术衣的人。不知过了多久,
一声响亮的啼哭划破了手术室的紧张气氛。“是个男孩,母子平安。
”护士把清理好的婴儿抱到她眼前。小家伙红彤彤、皱巴巴的,像个小老头。她看着他,
眼泪再次涌出,这一次,是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初为人母的激动。她被推出手术室时,
他迎上来,握了握她的手,语气带着如释重负:“辛苦了。”她看着他,
想从他眼里找到更多的东西,比如和她一样的、汹涌的情感,但她只看到了疲惫,
和一种完成任务后的轻松。那一刻,心底某个角落,似乎微妙地塌陷了一小块。
(四)孩子的到来,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却也彻底改变了湖底的生态。她全身心扑在了孩子身上。新生儿的护理琐碎而磨人,
喂奶、换尿布、洗澡、哄睡……她的时间被切割成碎片,昼夜颠倒。他依旧忙碌于工作,
试图在事业上更上一层楼,为这个家提供更坚实的物质保障。起初,他也会在深夜醒来,
笨拙地帮她给孩子换尿布,或者抱着哭闹的孩子在客厅里踱步。
但第二天还要早起上班的现实,很快消磨掉了这份初为人父的热情。她看他眼底的乌青,
心疼不已,便主动承担了更多。“你去睡吧,明天还要上班。”这句话,
成了她产后说得最多的话之一。他由最初的推辞,到后来的默认,再到最后的理所当然。
他们的卧室,渐渐变成了他和她分开睡。他搬到了客房,理由是“怕影响你休息,
也怕孩子晚上吵到我白天工作”。一张薄薄的门板,隔开了两个世界。她在主卧里,
应付着婴儿无休止的需求和哭闹,疲惫和孤独像潮水般将她淹没。他在客房里,
享受着相对安静的睡眠,为了明天的“正事”养精蓄锐。交流变得越来越少。偶尔的对话,
也围绕着孩子。“奶粉快没了。”“嗯,我下班带回来。”“宝宝好像有点发烧。
”“多少度?要不要去医院?”……除此之外,再无他言。她不是没有尝试过。
她曾在他下班后,想跟他聊聊孩子的趣事,分享自己育儿的困惑和疲惫。
但他要么盯着手机屏幕,处理似乎永远也处理不完的工作邮件,要么就是累得靠在沙发上,
闭着眼睛,敷衍地“嗯”、“啊”几声。一次,孩子半夜高烧,她惊慌失措地去敲客房的门。
他起来,开车送他们去医院,挂号、缴费、拿药,流程清晰,动作高效。
但在儿科急诊室外面,他拿着手机,一直在回复信息。她抱着烧得小脸通红的孩子,
看着周围其他同样焦急、但彼此依偎着互相打气的夫妻,突然感到一种刻骨的寒冷。
他处理的是“事情”,而她在承受的是“情绪”。她不再试图倾诉。那些无人回应的分享欲,
那些被忽略的情感需求,像野草一样在她心里疯长,然后又在死寂中慢慢枯萎,
化作厚厚的灰烬。他曾是她最亲密的爱人,如今,却成了她最熟悉的陌生人。
他们睡在同一张床上在他偶尔回主卧时,中间却仿佛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银河。
(五)孩子一天天长大,上了幼儿园,又上了小学。他聪明伶俐,
继承了父亲的冷静和母亲的敏感。他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个家不同寻常的“安静”。有时,
他会看看默默吃饭的妈妈,又看看盯着平板电脑处理公文的爸爸,小声问:“爸爸妈妈,
你们为什么不说话?”她心里一酸,勉强笑笑:“爸爸在忙工作。
”他则会从平板电脑上抬起头,对孩子露出一个堪称“标准”的微笑:“快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