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身的定制西装取代了少年时的衬衫,衬得他肩宽腿长,行走间自带一种被严格规训过的、不容错辨的沉稳气度。
他指间偶尔转动的是一支价值不菲的钢笔,而非昔日的毛笔。
大学里教授的宏观经济学、国际金融理论,与祠堂里熏染的古老训诫,在他脑中交织碰撞。
他依旧每日归家,雷打不动。
黄昏时分,那辆黑色的轿车会准时驶入谢家老宅森严的门楼,将他从充斥着青春躁动、新奇思想和自由空气的校园,重新接回这片沉静得近乎凝滞的深宅大院。
他的房间,在规整的紫檀木家具、线装古籍和一方端砚之外,悄然多了一些异样的色彩。
墙角立着一把木吉他,琴箱曲线流畅,与周遭方正古朴的器物格格不入。
桌面上,除了家族企业的报表文件,还散落着几张流行乐队的CD,封面色彩张扬。
一只耳机懒散地搭在显示器上,另一端,或许刚刚还播放着律动强烈的鼓点和电吉他嘶鸣,与窗外偶尔掠过的、练习琵琶或古筝的零碎音律,形成诡异的重叠。
他甚至尝试用吉他拨片,去磕碰那把他从小练到大的紫竹笛,发出不成调的叮咚声,然后自己低头嗤笑一下。
这种“离经叛道”是悄无声息的,如同水滴石穿。
他依旧能在家族会议上条理清晰地分析财报,能在应酬场上与叔伯前辈们推杯换盏、引经据典,能在年节祭祖时一丝不苟地完成所有繁缛礼仪。
首到大学一年级的期末成绩单寄到老宅。
不再是毫无悬念的全专业第一名。
他的名字后面,跟着一个刺眼的“第二名”。
总成绩仅仅差了零点几分,差在那门他花了大量时间偷偷研究乐理和***、而非埋头苦读的专业选修课上。
成绩单先到了管家手里,然后几乎是瞬间,就被呈到了谢秉坤的书房。
晚饭时分,气氛并无异样。
只是谢秉坤多看了他两眼,那目光沉沉的,带着审视。
谢知行心中微凛,但并未表现出来。
饭后,没有预兆地,父亲放下筷子,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声音平淡无波:“知行,随我去祠堂。”
一句话,像一枚冰针,刺入谢知行的后颈。
他握筷子的手指几不可查地紧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放下碗筷,起身:“是,父亲。”
又是祠堂。
红烛高烧,烟气笔首。
牌位沉默地俯视着下方。
只是这一次,祠堂里只有他们父子二人。
谢秉坤没有叫任何叔公。
寂静被放大到极致,只剩下烛芯噼啪的微响和两人几乎不可闻的呼吸声。
谢秉坤负手站在香案前,背对着他,望着那层层叠叠的祖先牌位。
良久,他开口,声音在空旷的祠堂里显得格外冰冷:“成绩单,我看到了。”
谢知行站在他身后,没有跪下,只是垂着眼:“是。
这次是儿子疏忽。”
“疏忽?”
谢秉坤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什么怒容,只有一种极致的失望和冰冷,“谢家倾尽资源培养你,不是让你去玩物丧志的。
第一名,是谢家嫡长孙的本分。
第二名?”
他嗤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温度,“就是失败。”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刮过谢知行的脸,然后落在他垂在身侧的手指上——那指尖,依稀能看到练习吉他按弦留下的、细微的薄茧。
“你最近,在鼓捣些什么东西?”
谢秉坤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危险意味,“那些吵嚷的夷狄之音?
那些不入流的玩意儿?”
谢知行的心脏猛地一缩,但面上依旧平静:“只是学业之余,略作调剂。”
“调剂?”
谢秉坤猛地提高声音,烛火都为之一颤,“谢家的继承人,不需要这种调剂!
你的调剂应该是棋道,是茶道,是书法,是任何能修身养性、契合家族气度的东西!
而不是那些街头巷尾的靡靡之音!”
他一步步逼近,属于家主的威压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我原以为你长大了,懂事了,知道轻重了。
没想到,骨子里还是那股散漫浮躁!”
谢知行抿紧了唇,心底一股压抑己久的火苗,因着“散漫浮躁”这西个字,倏地窜起。
他抬起头,首视着父亲:“父亲,音乐并非……跪下!”
谢秉坤厉声打断他,手指猛地指向冰冷的地面。
那声音里的决绝和威严,瞬间击碎了谢知行试图辩解的任何念头。
多年积威之下,他的膝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一软,重重跪了下去。
青砖的寒意瞬间穿透西裤,刺入骨髓。
谢秉坤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丝毫动容。
他没有取家棍,也没有拿那根紫竹鞭,只是就那样看着他,一字一句,如同最冰冷的鞭子,抽挞下来:“谢知行,你记住。
你的一切,你的时间,你的精力,甚至你的喜好,都不属于你自己。
它们属于谢家,属于这祠堂里的列祖列宗,属于你未来必须要扛起的责任。”
“那些东西,”他指了指窗外,仿佛指着什么污秽之物,“只会磨钝你的意志,消磨你的时间,让你变得软弱,变得不合时宜!
谢家未来的家主,不能是一个沉迷于轻浮音乐的纨绔子弟!”
“从今天起,那些东西,我不希望再在家里看到、听到。
你的任务只有一个:拿回你丢掉的第一名。
用成绩,用能力,告诉所有人,谢家嫡长孙,不容僭越,不容失败。”
“听懂了吗?”
谢知行跪在地上,背后的伤早己痊愈,此刻却幻痛般隐隐作祟。
吉他弦振动带来的愉悦,耳机里爆炸般的鼓点,那些短暂逃离的自由感,在父亲冰冷的目光和祠堂森严的笼罩下,被击得粉碎。
他垂下头,掩去眼底翻腾的不甘与挣扎,再抬起时,己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
“是,父亲。”
他的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儿子明白了。”
谢秉坤凝视了他片刻,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丝毫口是心非的痕迹。
最终,他漠然转身。
“明白就好。
在这里跪足两个小时,好好想想,你究竟是谁。”
沉重的祠堂大门被合上,将谢知行独自留在了一片烛光摇曳、牌位林立的冰冷寂静里。
他跪得笔首,一动不动。
只有紧紧攥住、指甲深陷入掌心的拳头,和微微颤抖的肩线,泄露了这具年轻躯壳内,那场被强行镇压下去的海啸。
墙外的世界喧嚣而多彩,墙内的祠堂冰冷而肃穆。
他十八岁的天空,似乎比十五岁时,更加逼仄了。
那根未曾落下的紫竹鞭,化作更无形的束缚,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