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长安辞·朱门闭长安城的三月,正是桃李芳菲的时节。太极宫内的桃林开得如火如荼,
粉白的花瓣在春风中簌簌飘落,铺满了青石小径。十六岁的李宁德坐在临窗的绣架前,
手指抚过绷子上未完成的并蒂莲,目光却飘向了窗外嬉戏的雀鸟。“公主,
贵妃娘娘派人送来了新制的春衫。”侍女婉云捧着朱漆托盘进来,脸上带着欢喜,
“是江南进贡的缭绫,听说整个后宫只得三匹,陛下独独赏了咱们长春宫呢。
”李宁德转过头,浅笑不语。作为今朝唯一的嫡出公主,她自幼便享尽荣宠。
父皇虽子嗣众多,对她却总是格外宽厚。太子哥哥更是视她如珠如宝,
但凡得了什么新奇玩意,总是第一个送到她宫里来,供她玩乐。婉云将衣衫在她身上比量,
啧啧称赞:“这料子当真稀罕,日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过几日曲江宴,
公主定能艳压群芳。”“贫嘴。”李宁德轻嗔,眼底却漾着明媚的笑意。她正待说什么,
外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掌事太监福顺跌跌撞撞地闯进来,
脸色煞白:“公主、公主…陛下颁旨,要送您去回鹘和亲!”“哐当”一声,
婉云手中的玉梳落地,碎成两半。李宁德怔在原地,指尖的绣花针深深刺入皮肉,
渗出一粒血珠。她却浑然不觉疼痛,只怔怔地问:“你…说什么?”“圣旨已经到了前殿,
宣旨的吴公公马上就到…”福顺的声音带着哭腔,“听说回鹘新可汗南宫翎凶残暴戾,
刚刚血洗了不臣服的三个部落…公主您金枝玉叶,
怎能可以去那种蛮荒之地受苦呢…”窗外春光正好,一树桃花开得恣意。
李宁德却觉得周身发冷,连牙齿都在打颤。她想起去年秋狩时,
曾在麟德殿远远见过回鹘使臣——那些人身着兽皮,发辫纠缠,身上还带着浓重的羊膻气。
“我要见父皇。”她猛地起身,裙裾带翻了绣架 ,东西散落的满地都是。“公主!
”婉云急忙拦住她,“吴公公说,这是朝议已定的事,陛下谁都不见…”话音未落,
已响起内侍尖细的通传声:“圣旨到——嘉德公主接旨——”身着宫服的李宁德深吸一口气,
缓缓跪伏在地。明黄的绢帛在她眼前展开,那些墨字如刀似剑,扎在她心上:“…咨尔宁德,
柔嘉成性,贞静持躬…今特封为嘉德公主,赐婚回鹘可汗南宫翎…永结盟好,
共安边陲…”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臣女领旨,谢主隆恩。”宣旨太监走后,
殿内死一般寂静。婉云泣不成声,宫人们都跪了一地。
李宁德怔怔地望着镜中一身宫装的自己,突然伸手拔下头上的九翚四凤冠,重重摔在地上。
“公主!”众人大惊。“收拾东西。”她的声音出奇地平静,
“把母后留下的那对玉如意包好,还有太子哥哥送我的《西域风物志》。
”“公主这是…”“既然非去不可,”李宁德抬起下巴,眼底燃着倔强的光,
“那我就要活得比在长安更好。”三日后,送嫁的仪仗浩浩荡荡出了朱雀门。
长安百姓夹道相送,抛洒的花瓣如雨纷飞。李宁德穿着繁复的嫁衣,
在马车驶出城门的那一刻,终于忍不住回头。巍峨的城楼在晨曦中沉默,
她看见太子哥哥的身影立在城头,明黄的衣袂在风中翻飞。他终究没有来送她。“走吧。
”她放下车帘,挺直脊背,迈向了不确定的人生。
二玉门关·初交锋送亲的队伍出了河西走廊,景色便渐渐荒凉起来。
起初还能看见零星的烽燧和戍堡,后来便只剩一望无际的戈壁。狂风卷着沙砾,
打得车壁噼啪作响。“公主,喝口水吧。”婉云递上水囊,
忧心忡忡地看着她日渐消瘦的脸颊,心中满是不忍。李宁德勉强饮了一口。
连日的颠簸让她浑身酸痛,干裂的嘴唇渗出血丝。更让她心惊的是沿途所见——白骨露于野,
千里无鸡鸣。战乱留下的痕迹触目惊心。这日黄昏,车队终于抵达玉门关。
关城在夕阳下显得格外苍凉,斑驳的城墙满是刀劈斧凿的痕迹。突然,
远处传来雷鸣般的马蹄声。守关将领疾步而来:“公主!回鹘的迎亲队伍到了!
”李宁德掀开车帘,只见漫天沙尘中,一支骑兵如黑云压城。为首的男子骑着一匹乌骓马,
身着玄色窄袖锦袍,腰束金带。他并未下马,鹰隼般的目光扫过送亲的队伍,
最终落在她的车驾上。“这就是嘉德公主?”他的汉语带着奇怪的口音,语气倨傲。按礼制,
他该行跪迎之礼。李宁德握紧袖中的玉如意,声音清越:“可汗就是这样迎接大唐公主的?
”南宫翎轻笑一声,驱马靠近。他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眉骨处有一道新鲜的伤疤,
平添几分戾气。“公主误会了。只是我的部下们都想看看,
大唐送来的究竟是个娇滴滴的瓷娃娃,还是个真正的王妃。”他话音刚落,
身后的回鹘骑兵们爆发出一阵哄笑。那些人身着皮甲,腰佩弯刀,
目光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唐军的仪仗。李宁德深吸一口气,在婉云的搀扶下稳步下车。
繁复的嫁衣在风沙中猎猎作响,她仰头直视马上的人:“可汗看清楚了,我李宁德既然来了,
就不是什么娇滴滴的瓷娃娃。”四目相对,她看见南宫翎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翻身下马,
行了个回鹘礼:“既然如此,就请公主换乘我们准备的马车。前面的路,不适合唐人的车驾。
”新准备的马车铺着厚厚的毛毡,却散发着一股浓郁的羊膻气。婉云忍不住干呕,
李宁德却面不改色地坐了进去。“公主…”婉云泪眼汪汪。“记住,从现在开始,
我们代表的是大唐的体面。”李宁德握紧她的手,鼓励道,“哭是最没用的。
”车队继续西行。夜幕降临时,他们在一条小河旁扎营。回鹘人生起篝火,烤着猎来的黄羊。
油脂滴在火堆里,发出滋滋的响声。南宫翎亲自送来一盘烤肉:“公主尝尝草原的风味。
”李宁德看着盘中半生不熟的羊肉,胃里一阵翻腾。但她还是接过银刀,
仔细地切下一小块放入口中。“如何?”南宫翎挑眉。“别有一番风味。”她平静地说,
尽管喉头阵阵发紧。夜深了,帐外传来回鹘士兵豪放的歌声。婉云悄声说:“公主,
我打听过了,那个南宫翎三个月前刚杀了叛乱的叔父,
把人头挂在王庭示众…”李宁德望着帐顶摇曳的阴影,轻声道:“能在乱世中站稳脚跟的人,
哪个不是满手鲜血?”三漠北寒·暗流涌回鹘王庭坐落在漠北草原深处,
背靠终年积雪的祁连山。李宁德的新居所是座仿唐式宫殿,
飞檐翘角在这片毡帐群中显得格格不入。大婚当晚,南宫翎醉醺醺地闯进新房。
他一把掀开她的盖头,冷笑道:“公主可知,你的父皇一边将你嫁给我,一边又在西域增兵?
”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李宁德平静地取下头上沉重的凤冠:“朝廷大事,
与我一个女子何干?”“好一个与你无关!”南宫翎猛地将她拉近,
铁钳般的手掌扣住她的手腕,“你们李家人,是不是都这般虚伪?
当年对突厥也是先许婚后征讨…”他力道极大,李宁德疼得脸色发白,
却倔强地不肯呼痛:“可汗既然不信我,又何必同意这桩婚事呢?”南宫翎盯着她看了许久,
突然松开手,大步离去。此后数月,南宫翎再未踏足她的寝宫。
倒是王庭的女眷们时常来“拜访”。左贤王的妻子忽兰尤其殷勤,
每次都带着各色各样的礼物,话里话外却满是试探。“可敦真是天仙般的人物。
”忽兰抚着李宁德带来的丝绸,眼中闪着艳羡的光,
“难怪可汗要把最好的牧场赏给您的部众。”李宁德不动声色地放下茶盏:“我初来乍到,
并不知道什么牧场的事情。”“可敦何必谦虚?”忽兰笑道,“现在谁不知道,可汗为了您,
把原本属于我族的草场划分给了从长安跟来的那些汉人…”送走忽兰,婉云忧心道:“公主,
她们这是故意挑拨离间。”“我知道。”李宁德走到窗前,望着远处连绵的雪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