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河逆旅

断流村的日子，是跟着界河的潮声过的。

天还没亮透，淡青色的雾霭像一层薄纱，裹着依河而建的低矮木屋。

陆衍己经扛着修补好的渔网，踩着被晨露打湿的泥泞小路往河边走。

他赤着脚，脚踝处沾着黑褐色的河泥——这是断流村所有人的印记，仿佛从出生起，就注定要与这条万古流淌的大河纠缠。

“小衍，等等！”

身后传来粗哑的呼喊，陆衍回头，看见父亲陆沧提着两只沉甸甸的木桶快步追来。

陆沧是村里最好的“河捞子”，常年的风吹日晒让他皮肤黝黑如铁，左手的小指缺了半截——那是三年前被界河深处漂来的“怪木”砸断的。

“今天的‘晨涌’来得早，把这桶‘河腥土’带上。”

陆沧将一只木桶塞到儿子手里，桶里装着黑中带红的泥土，散发着淡淡的咸腥味，“昨儿夜里听老人们说，上游好像不太平，万一遇上‘小浪’，撒一把能稳船。”

陆衍点点头，把木桶牢牢绑在渔船的船舷上。

他知道父亲说的“晨涌”是什么——每天清晨，界河会有一次不算剧烈的涨潮，潮水会带来些上游漂来的零碎玩意儿，运气好能捡到嵌着灵晶的木片，或是被河水冲刷得莹润的兽骨，这些东西拿到下游的“河集”去，能换些粗粮和修补渔网的麻线。

而“小浪”，则是界河的脾气。

有时毫无征兆，河面上就会掀起数尺高的浪头，卷着混沌色的河水拍向岸边，村里不少老人都说，那是河底的“东西”在翻身。

“爹，老人们又在讲‘河神’的故事了？”

陆衍解开系船的缆绳，笑着问。

陆沧蹲下身，用粗糙的手掌摸了摸船板，像是在检查老朋友的筋骨。

他抬头看了一眼雾气弥漫的河面，眼神里带着敬畏：“不是河神，是‘界河谣’。”

他顿了顿，低沉的声音像河底的卵石滚动，“‘界河长，界河长，一头接着天，一头通着地。

河里沉过仙，河上漂过鬼，谁能渡过去，生死不用理……’”这歌谣陆衍从小听到大，村里的老人都能哼上两句，却没人说得清歌谣里的“渡过河去”是真是假。

界河太宽了，站在岸边往对岸望，只能看见一片混沌的水汽，仿佛天与水连在了一起。

更别说河里面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会发光的怪鱼，能缠住船桨的透明水草，还有偶尔从水底翻涌上来的、带着血腥味的黑色漩涡。

“别听他们瞎念叨。”

陆沧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力道不轻，“咱们断流村的人，守好这一段河，捞点糊口的东西就够了。

那些‘渡河’‘秘宝’的话，都是听个响，当不得真。”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用红绳系着的东西，塞进陆衍手里。

那是半块灰白色的骨头，约莫巴掌大小，边缘参差不齐，像是从什么大型生物的骨骼上断裂下来的，摸上去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润感，不像普通骨头那样冰凉。

“把这个戴好，贴身放着。”

陆沧的语气难得严肃，“这是咱家祖传的‘河骨’，你爷爷说，戴着它，界河的水就伤不了你。”

陆衍把半块河骨塞进贴身的粗布褂子里，骨头贴着胸口，暖意顺着肌肤一点点渗进来，驱散了清晨的凉意。

这河骨他从小戴到大，早就成了身体的一部分，只是他一首不明白，一块普通的骨头，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温度。

“行了，去吧，早点回来。”

陆沧帮儿子把渔船推入水中，浑浊的河水没过船底，发出“哗啦”的轻响。

陆衍跳上船，拿起船桨，用力一撑，小船便像水鸟一样滑入晨雾中的界河。

他熟练地调整方向，让船顺着水流缓缓漂动，眼睛则警惕地扫视着河面。

界河的水很奇特，不像村里的井水那样清澈，也不像雨水那样透明，而是带着一种淡淡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混沌色，仿佛里面混杂了无数种颜色，却又调和得找不出一丝痕迹。

阳光偶尔能穿透雾霭照在水面上，会折射出七彩的光，像撒了一层碎琉璃。

“哗啦啦——”渔网被撒入水中，溅起一圈圈涟漪。

陆衍坐在船尾，脚边放着父亲给的河腥土，手里摩挲着船桨上光滑的木纹。

他喜欢这样的时刻，只有他和船，还有这条沉默的大河。

村里的孩子都觉得他怪，因为他不怕界河的雾，也不怕偶尔翻涌的小浪，甚至能在雾最浓的时候，凭着感觉避开那些隐藏在水下的暗礁。

老人们说他“命贱，压得住河气”，陆沧却只是每次出船前，都要多叮嘱他几句。

船漂出去约莫两里地，陆衍开始收网。

网兜里没什么像样的东西，只有几条手指长的银色小鱼，还有一些破碎的木板和水草。

他并不气馁，晨涌带来的好东西，往往在更远处。

就在他准备再次下网时，眼角的余光瞥见远处的雾霭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

那东西很大，像是一座漂浮的小岛，在水面上缓缓移动，周围的雾气被它推开，形成一个巨大的、模糊的轮廓。

更奇怪的是，那东西移动过的地方，河水竟然变得异常平静，连一丝波纹都没有。

陆衍心里一紧，握紧了船桨。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景象，村里的老人也从未提起过。

他下意识地想掉头往回划，可身体却像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了，目光不由自主地盯着那个巨大的轮廓。

突然，那轮廓猛地一顿，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威压从河面上扩散开来。

不是风，也不是浪，而是一种仿佛能压垮天地的沉重力量，让陆衍胸口发闷，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怀里的半块河骨，突然变得滚烫，像是有一团火在燃烧。

“轰隆——！”

一声沉闷的巨响从河底传来，像是有什么庞然大物苏醒了。

紧接着，平静的河面开始剧烈地起伏，原本淡淡的晨雾瞬间变得浓稠如墨，天地间一片漆黑，只剩下耳边呼啸的风声和河水翻涌的咆哮。

“是‘河啸’！”

陆衍脑子里瞬间闪过这个词。

村里最老的老寿星说过，百年前发生过一次河啸，巨浪滔天，吞噬了半个村子，那之后，村口才改名叫“断流”，取的是“盼着河水平静，不再泛滥”的意思。

他想划船靠岸，可狂乱的河水早己失去了章法，渔船像一片叶子在巨浪中抛上抛下。

陆衍死死抓住船舷，浑身被冰冷的河水浸透，怀里的河骨却越来越烫，烫得他皮肤生疼。

“小衍！”

岸边传来父亲撕心裂肺的呼喊。

陆衍挣扎着抬头，看见陆沧正不顾一切地往河里冲，手里还拿着那只没送出去的河腥土木桶。

可他刚跑到水边，就被一道突然掀起的巨浪打翻，瞬间消失在混沌的河水中。

“爹——！”

陆衍目眦欲裂，想跳下去救父亲，却被一股更大的力量掀起。

他感觉自己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抓住，猛地往河底拖去。

冰冷的河水灌入他的口鼻，窒息感如同潮水般涌来。

意识模糊之际，他感觉到胸口的河骨突然炸开一道刺眼的白光，那白光仿佛有生命般，顺着他的血管流遍全身。

剧痛和暖意同时包裹了他，耳边的咆哮声渐渐远去，只剩下一种奇异的“嗡嗡”声，像是无数古老的声音在低语。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陆衍仿佛看到，那片浓稠的黑雾里，有无数影子在沉浮，而那条养育了断流村世代人的界河，正露出它深藏万古的、令人敬畏的真容。

河水，最终将他彻底吞没。

岸边的断流村，在狂涛巨浪中，如同脆弱的玩具，一点点碎裂、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