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哒。”顾弈舟把牛皮纸袋扣在桌面,印泥味儿从袋口窜出来,把客气关了。
茶几上还有一圈没擦干的水渍,像个不合时宜的指纹。“妈又在群里@你了。
”林笙坐在沙发扶手,手里攥着一条还没拆吊牌的擦手巾,语气平平。“我看见了。
”顾弈舟把手机扣成反面,屏幕那颗红点在玻璃下还透着光。他喉结滚了一下,掏出房本,
“我带回来了,明天早上去排号。”“今晚就说清楚。”林笙的眼睛很亮,像刚擦过的窗。
她顿了一下,“你给还是不给。”厅灯有点黄,儿子缩在另一头沙发上睡着,
嘴角贴着一块贴纸。顾弈舟挪了挪房本,指肚被硬边蹭出一道白印。他想把话说利索,
可一张嘴,又绕回会卖车那套:“不是不给,
我就怕……手续麻烦、排队久——”“你怕丢人。”林笙接上,
“怕被你妈说‘娶了媳妇忘了娘’,怕被你那些哥们笑话,
说顾店长一结婚就把底牌摊给老婆。”顾弈舟没反驳。他看向茶几角落,钥匙扣歪着,
一串旧钥匙跟一串新钥匙叠在一起。旧的上头有个缺口,新的是小区换防盗门那次配的,
亮得刺眼。他突然觉得手心发空。“我不是不加你名。”他努力把句子放慢,“我只是想,
等我稳定一点。”“你这句话,已经放了三年。”林笙把手机举起来,指尖点到置顶聊天,
“从订婚那晚到今天,三年。”顾弈舟被那行日期扎了一下。那晚他喝到嘴角发麻,
自信心像气球一样鼓胀,承诺就像打气筒——往死里打。现在一戳就瘪。卧室门虚掩着,
里头有一盏夜灯,把地板晕成一小块金色。他走过去,把房本收回牛皮纸袋,又放下。
掌心多汗,纸边都湿了。他知道林笙要的不是“明天我去排号”,而是“今天把事说死”。
“妈那边,我来讲。”他抬头,“但我得先讲清楚,以后我们小家的事,
不在家庭群里搞投票。”“你讲得动吗?”林笙问。顾弈舟沉默。沉默里,
他自己的手机“叮”地弹出一条转账记录截图,来自他妈:“都说男方要有担当,
你看别人家的……”后头是一串不礼貌的省略号。林笙没再看。她起身去厨房给儿子热牛奶,
微波炉开始嗡嗡,最后“滴”一声,像戳破了什么。顾弈舟站在原地,胸口抽了一下。
去年父亲住院那会儿,他瞒着林笙补了十来万洞。那笔钱成了现在所有争吵的底噪。
他想把自己辩干净,可越想越脏。他在客厅绕了一圈,
手指摸到电视柜里一支灰尘不多的录音笔,是他之前接车主投诉用的。他看了看厨房方向,
灯白,水声细,林笙没回头。他把录音笔在掌心试了试,红点亮了一秒又灭。
心里有个更小的红点跟着亮了一下:他并不是要偷听,
他只是怕自己记不住她到底怎么说过;怕自己又在下次争吵时把她的话复述成别的样子。
可这个念头从脑子里滑下来,落在现实上,就成了另一个不光彩的动作。“你在找什么?
”林笙端着杯子回来,热气绕到她的睫毛上。“找……钥匙圈的小弹簧,老掉。
”顾弈舟把录音笔塞回抽屉,摸出那串旧钥匙晃了两下,“这玩意儿不太牢。
”“明天八点之前到房管中心,九点以后就得排到十一点以后。”林笙把牛奶放在茶几,
“你决定一下,不然我就当你默认不去。”“去。”顾弈舟脱口而出,然后又低下头,“去。
”儿子翻了个身,贴纸从嘴角滑到枕头上。他弯腰给孩子掖了掖毯角,指尖碰到小小的耳朵,
软和,热。
想起一句听上去很体面的废话——“成熟男人的担当”——像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过期优惠券。
他把那张废话咽了回去。“我给我妈打个电话。”他说。“你在客厅讲。”林笙往后靠了靠,
“免得又说我在旁边盯着你。”顾弈舟点头,按下拨号,免提。他妈很快接通,
声音一路冲出来:“你看见没,人家都多明白事理——”“妈。”他打断,
“我明天去给房本加名。”对面沉了一秒:“你疯了?加了名以后房子就不稳了,
你和她吵架了以后——”“我们是要过日子的,不是摆样子的。”他尽量把语气放平,
“以后家里头的事,先在我们小家里说;涉及您和爸的生活,我照顾,但先不在群里发投票。
”“我怎么就变成外人了?”他妈嗓门上去了一截。林笙没有插话,盯着杯口的蒸汽,
像在听,也像在等判决。“不是外人。”顾弈舟深呼吸,“是边界。
”他第一次把“边界”这个词说给自己亲妈听,像把一块硬糖含在嘴里,舌尖磕得生疼。
他妈在那头嘟囔了一大串,说起她那些邻居、她那些“过来人经验”。他没争,
反复用同一句话顶住:“妈,明天就办。”他挂了电话,手心全是汗。他看了看那支录音笔,
又看了看林笙。林笙垂下眼:“顾弈舟,我不需要你今天说一百句‘对不起’,
我只看明天九点你的队号。”“好。”他点头。夜里十一点,儿子的呼吸稳了。
林笙去洗了杯子,把水槽里的水渍擦干,连巾子也换了个位置。她整理东西的时候,
背影一如既往利落。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还是把那支录音笔拿了出来,按下开关,
红点跳了一下。他把它塞进靠垫后面,又狐疑地伸手探了探,确认看不见。“你又在干嘛?
”林笙突然回头。“我——”顾弈舟喉头一紧,那点幽微的心虚像被人拎起来晒太阳,
“我在想明天要不要提前复印房本。”“复印件我放在文件袋里,卧室柜子第二层。
”林笙没追问,像是知道他藏了什么,但没有证据,也不想在今晚翻开。他进卧室,
拉开柜门。文件袋就在最上面,里面装得规整,
连身份证、结婚证、孩子出生医学证明、购房合同都按顺序夹着。他把复印件抽出来,
夹到牛皮纸袋下层。动作一连串,像在装一辆待售的准新车,表面擦亮,
心里却知道发动机有异响。回到客厅,他拿起手机,点开“广州不动产登记”的小程序,
预约明早八点半。他盯着屏幕上那一行小字“预约成功”,指腹微微发麻。
他把牛皮纸袋封口,塞进帆布包,顺手把旧钥匙挂回玄关的磁吸钩。钥匙磕到墙面,
清脆一声。屋里静下来,只剩钟表的“嗒嗒”。顾弈舟走到靠垫旁,把手伸进去,
摸到那支小小的硬物。他犹豫了一秒,没把它拿出来。转身去关灯,指尖在开关上停了停,
像在对自己点头。灯灭,红点在暗里也灭了。2早上七点五十,
房管中心门口已经弯出一截队。玻璃门还没全开,冷风顺着门缝往里钻。“你吃口面包。
”林笙把一小袋全麦塞过来。“我待会儿要露正脸,怕塞牙。”顾弈舟小声说,
“到时候一张嘴卡着,显得不专业。”“加名不看你牙缝。”林笙看了他一眼。八点整,
号机吐出一张A083。顾弈舟盯着纸条,像盯着一张即将签合同的订单。
他把牛皮纸袋拍了拍,确认复印件都在。手机震了三下,是他妈。
备注“妈家里”挂在屏幕顶端。“别接。”林笙说。“我接,但不开免提。
”顾弈舟走到角落,“妈,我在排队。”那头火气很足:“你还真去啊?你让她这么逼你,
以后还得了?”“没人逼我。”顾弈舟压着嗓,“我自己决定的。办完我再去看你。
”“你别糟蹋你爸妈的心血!那房子你爸住院的时候我也搭了钱的——”“妈,今天说不通,
等明天说。”顾弈舟把话收短,“我先挂了。”他扣掉电话,手机又震,
是条转账截图和一串“你不孝”的句子。他没回,回到座位,把手机屏幕朝下塞进包里。
“你刚才挺平的。”林笙说。“我练过。”顾弈舟挤出个笑,“客人砍价的时候也这样,
平着说。”队伍一点点挪。窗口员把玻璃小窗推上去一指:“A083。
”顾弈舟深吸一口气,和林笙一起上前。他把材料一叠递进去:“不动产权证原件,
双方身份证、结婚证,照片和复印件在后面。
”窗口员扫了一眼:“不动产登记申请表填了没?共有方式选什么?”“共同共有。
”顾弈舟脱口而出。林笙看他一眼,没说话。窗口员递过来一支笔:“确认是共同共有,
权利不分份额,发生争议也按共同共有人处理。清楚?”“清楚。”顾弈舟点头,
指尖把勾选框压得很实。“婚内财产声明签这里,工本费在那边缴,回执别丢。
”窗口员把纸推回来,“下一位。”两人到缴费窗口。机器吐出一张小票,热乎乎的。
顾弈舟夹好,心里没由来地安定了一寸。“你刚才那一下挺快。”林笙靠着墙,声音低,
“不是你平时的拖拉。”“我怕再拖就出状况。”顾弈舟笑了一下,
“比如我妈突然从门后弹出来。”他话音刚落,门口真有人探了个头。是他小姑,
身后跟着两个邻居。小姑扬了扬下巴:“阿舟,你妈让我们来看看,怕你冲动。”林笙抬眼,
没动。她往前一步,挡在顾弈舟和窗口之间:“我们在办理个人事务,麻烦别拍照。
”“谁拍照了?”小姑把手机往袖子里一缩,语气尖,“你们年轻人不懂事,
房子加名可不是儿戏——”顾弈舟把声音压低:“小姑,等我们办完,有什么话我去家里听。
这里别闹。”“你这是把亲戚当外人。”小姑冷笑,“你妈白把你养大。”“不是外人,
是规矩。”顾弈舟直起身,“我们现在只办手续。”前台保安走过来,
看了一圈:“办事人请往里走,其他人员请在等候区等。”小姑被请回去,嘴里还嘀嘀咕咕。
顾弈舟背脊出了汗,手心也湿。他把牛皮纸袋往上提了提,像把自己往前拎了一把。
叫号屏再次跳字:“A083到三号窗口领回执。”窗口员把回执从小窗递出来,
又把一枚红色的钢印按在纸面。“咔”的一声,沉稳利落。顾弈舟看着那个凹陷的印痕,
喉咙里像被热水淋了一下。他没说谢谢,先把回执交给林笙。林笙接过,点了点头,
把回执和收据一起夹进文件袋。“预计三个工作日取新证。”窗口员说。“好。
”顾弈舟声音有点哑。从大厅出来,风比早上更清。台阶下有卖钥匙扣的小摊,
彩绳在风里晃。“等拿到新证,我把钥匙扣换一下。”顾弈舟停下,“那串旧的老掉。
”“随你。”林笙把围巾往上提,“中午你回店里吗?”“回,但先去个地方。
”他掏出手机,点开公司人事小程序,把“紧急联系人”从“妈家里”改成“林笙”,
电话也换掉。系统弹出提示“修改成功”,他截了图发给林笙。“发给***嘛。
”林笙看了一眼。“留证据。”顾弈舟想了想,“我怕以后吵架你说我没改。”林笙没忍住,
笑了一下,很短:“那你再去营业厅把你那张副卡也过户给我。”“下午去。
”顾弈舟马上应下,“你在楼下咖啡店等我,我办完来接你。”回到车里,
他把牛皮纸袋放在副驾,平整地压好。钥匙***点火孔时,他的手机又震。还是他妈,
三条未接、两条语音、一条“别回家”的威胁。顾弈舟把手机调成静音,扔进储物格。
他手掌握紧方向盘,骨节顶出一排浅白。他把车缓缓并入车流,像把自己并进了新的道。
红灯前,他突然想起那支录音笔。昨晚他关了,它还在靠垫后。他想起儿子睡觉时的小耳朵,
想起厨房那声“滴”。他把思绪按回驾驶盘,指腹摩挲着方向盘的缝线,
像摸一条细细的界线。绿灯亮,他踩下油门。前挡风玻璃外,阳光晃了一晃,
像刚盖好的钢印反光。3中午十一点半,营业厅人不多。号码“G012”亮着,
柜台小姐姐抬头:“过户副卡?”“嗯,过户给我爱人。”顾弈舟把身份证递过去。
“需要主卡本人在场。”小姐姐看向林笙。“我在。”林笙把手机也放上去,
“以后流量别乱送游戏包。”小姐姐笑了一下,手指飞快敲键盘。系统弹出确认页,
显示“紧急联系人:林笙”。顾弈舟低头签名,心里像给自己按下了个确定键。走出营业厅,
阳光有点硬。顾弈舟把车停在路边,屏幕弹出下午的客户预约。他抬腕看表,
又看一眼对街的玻璃门,门楣上“××律师事务所”四个字发亮。“我再去一趟。
”他对林笙说。“我在楼下等你。”林笙把围巾往下压,“你别讲空话。
”“我尽量只讲可以执行的。”顾弈舟点头。律所里的鱼缸很干净,小金鱼一圈一圈游。
他忽然想起一句傻话:“它们看起来比我冷静。”他没说出口,只把帆布包在膝头摆正。
前台领他进小会客室。许律师三十来岁,短发,神情利落。
她把名片放在桌角:“先讲你来干嘛。”“我想挽回。”顾弈舟把牛皮纸袋压住,
“但我怕我这次还是只会说。”“好。”许律师点笔,“那我们不谈感情,先谈边界。
钱从哪儿来,往哪儿去;谁能动,谁不能动;家门谁能进,谁该先敲门。你把现状讲实。
”“钱这块——”顾弈舟吸口气,“我爸去年住院,我瞒着林笙给了十来万。存款一下空了,
我就拖房本。”“那就是第一条。”许律师把纸推过来,“夫妻共同财产的使用,
超过某个数额,必须双方书面同意。‘书面’可以是短信、邮箱、转账备注,不用太复杂,
但要留痕。”顾弈舟点头。“第二条,原生家庭供养。”许律师看他,“你愿意承担,
但是要明确标准。每月、每季,还是遇到突发;固定还是浮动;来自你个人收入,
还是共同账户里设一个专门的‘长辈支出’。”“我可以先从我个人收入。”顾弈舟说,
“共同账户不动。”“这样更干净。”许律师又点一下,“第三条,亲戚介入婚姻决策。
这个要写明:家庭群不作为决策渠道;涉及小家事务,双方线下沟通,
有需要时再对外口径一致。你妈、小姑爱表达,那是她们的权利,但最终决定权在你们俩。
”“能写得这么直白吗?”顾弈舟有点不确定。“能。”许律师看他,“你不是去挑衅,
是去设置护栏。护栏立起来,车才走得稳。你们还在冷静期,越直白越省力。
”“孩子的事呢?”顾弈舟说。“第四条,育儿分工。接送、作业、看病、家长会,
谁负责什么,生病、出差怎么顶上。写下来,就少吵几场。”顾弈舟点得更用力,笔尖刮纸。
他把口袋里的那支录音笔摸了摸,又收回去。“你要录可以录。”许律师留意到了,
“但最好先说一声。偷录这一类动作,会把彼此的信任折掉一截。
”顾弈舟喉咙干:“我昨晚……确实做过一次类似的事。
”“那你今天就把它变成光明正大的。”许律师笑了一下,“第五条,钥匙和卡。
家里哪几把钥匙,谁持有;工资卡、信用卡、备用金,怎样看账。你爱体面没问题,
但体面不能挡账目。”“明白。”顾弈舟把纸写满,“还有吗?”“差不多了。
”许律师把他写的纸收走,又给他一份模版,“我把这些整理成一份《家庭边界约定》,
晚上你们两个人一起过一遍。如果你愿意加码——不是嘴上的加码,
是看得见的那种——我建议你先做两件小事。”“哪两件?
”“回去先把‘紧急联系人’的修改凭证发到共同邮箱,
再把你给父母的固定支持写成转账计划,钱照给,但每笔带备注。别说‘我以后会’,
把‘我今天做了’摆桌上。”许律师把名片压在文件上,“讲到这里,
已经够你们今晚耗一轮。”“谢谢。”顾弈舟站起来,又坐下,“我还有一个请求。”“说。
”“您给我写个‘对话脚本’,就三句。我见到我妈,容易吵偏。”许律师想了想,
慢慢说:“第一句,‘妈,我不是把您往外推,我是在把我们小家往里拉。’第二句,
‘我会尽孝,但不以我们婚姻的稳定为代价。’第三句,‘这件事我已经决定,
您不同意我理解,但不会改。’不需要更多。”顾弈舟记下,像把三颗钉子抄进兜里。
走出律所,风把他领带吹歪。他掏出手机,把“紧急联系人修改成功”的截屏发到林笙邮箱,
又建立一个名为“边界”的共享文件夹,把刚才写的纸拍成照片放进去。操作完,
他自己给自己发了一封邮件,标题写“我今天做了这几件事”。他在街口小摊前停住。
摊上挂着一排钥匙扣,他挑了一个木头片,上面刻着“回家”。小贩问:“刻名吗?”“刻,
‘舟’字旁加个点。”他笑了笑,“别刻错,错了就认命用。”回到车里,
他给林笙发消息:“晚上七点,我把律师给的约定拿回来,我们一起看。
”林笙回了一个“嗯”。下午两点半,店里来了个挑剔的客户。
顾弈舟演示二手SUV的电尾门,尾门卡了一下。他没急着解释故障,
先把客户引到阴影里:“光线问题,这车漆你看这角度,真实。尾门卡顿是这批共性,
我给你把弹簧重新调一档,试驾回来你再决定,行不行?”客户点头。试驾结束,单子敲了。
顾弈舟在合同上签“顾”,笔锋顿了一下,像今天签过太多“顾”字。收工前,
他妈来电没停。他把手机放在桌面,屏幕亮又灭。他深吸一口气,按下接听。
“你到底什么意思?”他妈劈头盖脸,“你今天那一出,叫我们在亲戚面前怎么做人?
”“妈,我不是把您往外推。”顾弈舟用上第一句,“我是把我们小家往里拉。
”“你别跟我玩词儿。”他妈火气上来,“你媳妇背后挑唆——”“我会尽孝。
”顾弈舟用第二句,“但不以我们的婚姻稳定为代价。”电话那头安静了一秒,
随即是更重的一声哼。“这件事我已经决定。”他把第三句压稳,“您不同意我理解,
但不会改。”他妈沉默很长,丢下一句“你有出息”,挂了。顾弈舟把手机扣在桌上,
掌心出汗。他进了洗手间,拧开水龙头,凉水打在手背。他抬头,看镜子里的自己,
眼眶发红,不体面。他把帆布包拉开,录音笔在侧袋里。他拿出来,朝灯下晃了晃。
红点没亮。他走到前台,冲小陈招手:“借你便利贴。”小陈递过来。
他在便利贴上写:“以后开录先讲一声。”又在下面加了一句:“今天不录。
”把纸贴在录音笔上,顺手塞回包里。晚上六点五十,他把车停到楼下。林笙在咖啡店窗边,
杯口冒着雾。他过去,把装订好的《家庭边界约定》放在桌上,又把那个木头钥匙扣推过去。
“刻了个字。”他说,“怕走丢。”林笙拿起来看了一眼,没笑也没皱。她翻开第一页,
手指沿着纸边滑过去。“有些话我先说。”林笙抬眼,“我同意先看边界,不谈‘爱不爱’。
但边界不是你的遮羞布。你要是把它当免死金牌,我们照样散。”“我知道。”顾弈舟点头,
“我今天做的每一步,都不是为了把你说服,是为了把我自己管起来。
”咖啡店里放着很小的音乐。门口有人进来,风把门铃碰得响了一声。林笙把笔掏出来,
在“共同账户查阅权”那一条后面画了个圈,
又在“长辈支出备注”那格上写:“每笔可见”。顾弈舟看着那两个字,喉咙里热了一下。
他没接话,只把那串旧钥匙从兜里拎出来,换上“回家”的木片。木片敲在桌面,叮地一声。
他把新钥匙放回她掌心:“你拿一串。”林笙顿了顿,点头,把钥匙放进包里。
她低头又翻了几页,抬眼:“今晚你住书房。”“行。”顾弈舟应得很快。“明早你接孩子。
”林笙补了句,“别迟到。”“好。”他答应。他们合上纸。
顾弈舟把《约定》夹进透明文件夹,又把便利贴上的录音笔拿出来,放在桌角,
推过去:“以后要录,提前说。今天不录。”林笙扫了那张纸,点头:“那就先这样。
”他们起身往外走。门铃又响,夜风不冷不热。顾弈舟把钥匙揣好,手指在木头片上摩挲,
摸到那一横一撇。他低头笑了一下,很短,把笑咽在喉咙里。楼道口的灯“啪”地亮了。
他加快两步,去按电梯。指腹压在按钮上,圆形的光亮起来,像一枚小小的钢印,稳稳当当。
4下午四点半,幼儿园门口人挤。小朋友们像被解开的风筝,一股脑朝外冲。“爸爸,
奶奶说房子现在是妈妈的,你要听话。”小言言把书包往他身上一挂,眼睛认真。
“房子是我们家的,爸爸也要听话。”顾弈舟蹲下,给他把帽檐掀正,“还有,
听话是互相的。”小家伙“哦”了一声,扭头去踩地上的枯叶。鞋底“咔”地一响,
像踩断了一根细枝。回家路上,顾弈舟把方向盘握稳。他给林笙发消息:“晚上我先回去,
把钥匙的事理一理。先说一声。”“你决定,提前说。”林笙回。
他把车停到小区门口的配钥匙摊前。摊主抬头:“换锁芯?”“换。
”顾弈舟把旧钥匙放在掌心,亮出那个缺口,“不是防谁,是防丢。”“懂。
”摊主拎起工具包。进门前,他在家门口的监控下按了门铃。屋内空,
电镀的门铃圈亮了一圈。他把手机举起来,录一段三秒的小视频,发给林笙:“我在换锁,
师傅在场。”“收到。”林笙回了个点头的表情。锁芯“咔哒”退出,摊主俯身装新的。
螺丝“吱呀”一声,像旧念头最后拧紧的一点。电梯外传来脚步。小姑先到了,外套没扣,
后头是他妈。两人一前一后站在门口,看见工具包,脸一起垮了。“你还真换锁。
”小姑尖起来,“把我们都锁外面?”“不是锁外面,是先敲门。”顾弈舟站直,
尽量把声音放柔,“以后来,提前说一声,我接你们。”“你翅膀硬了。”他妈冷着脸,
“儿子娶了媳妇忘了娘。”“妈,我先说一声——我开录了。”顾弈舟把录音笔摆在鞋柜上,
按下开关,“为了回头我别记错。”“你还录我?”小姑炸了。“公开录。”顾弈舟抬手,
“我讲三句,句句给你们听得清楚。”他把那三句掐在掌心里,慢慢抬出来:“第一句,
不是把您往外推,是把我们小家往里拉。”“第二句,我会尽孝,但不以婚姻的稳定做代价。
”“第三句,这件事我已经决定,您不同意我理解,但不会改。”他说完,
自己都能听见胸腔里“咚”的一声。摊主低头装锁,尽量把存在感压到最薄。
螺丝刀绕了一圈,新的锁芯卡牢。摊主退开,把新钥匙四把排在鞋柜上。“这四把,
按约定分。”顾弈舟伸手,“我和林笙各一把,书房抽屉留一把作为家中备用,
小区物业留一把作紧急使用。妈,您这边有事,提前打电话,我下楼接您。这个安排,
我发到群里,说清楚。”“我不要什么群里说清楚。”他妈哆嗦了一下,
“我只要儿子的家有我一把钥匙。”“钥匙不是门票。”顾弈舟定住,“您想来,永远欢迎。
可是钥匙在谁手里,意味着边界在谁手里。边界不伤人,它只挡风。
”小姑“嗤”了一声:“这嘴皮子是那律师教的吧?钱呢?每个月你给多少?别光会说边界。
”“钱今天就给。”顾弈舟把手机掏出来,当着她们的面新建常规转账,
“备注写‘父母生活费·十月’,每月十五号固定。我不让老人难,但不让婚姻更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