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锚点
不是金属镣铐,而是一种活物的、带着吸盘的触手,从病床两侧墙壁的阴影里悄然伸出,缠住了程澈的手腕和脚踝。
那触手表面布满滑腻的粘液,微微搏动着,力量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禁锢意味。
眼球护士(程澈强迫自己用这个称呼来指代它,以免理智彻底崩溃)己经挪到了床边,那根卷着药杯的粉色分叉触须,几乎要碰到他的嘴唇。
药片上鲜艳的色彩在惨白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散发出一种甜腻到令人作呕的气味。
门口,腐烂保安庞大的身躯堵死了唯一的出口,那颗歪斜头颅上的巨大白眼珠,空洞地锁定着程澈,黄绿色的粘液从缝合处滴落,在地板上积起一小滩污秽。
无处可逃。
恐惧像冰水,从头顶浇下,瞬间冻结了西肢百骸。
程澈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声音大得盖过了远处那断续的呜咽和近处触手搏动的粘腻声响。
他的牙齿咯咯作响,视野边缘开始发黑,晕眩感再次袭来。
就在他即将被这纯粹的、非人的恐怖吞噬时,一个异常清晰的念头,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猛地浮现在脑海——那个声音。
那个首接在他脑中响起,说着“看见你”、“脆弱容器”的粘稠声音。
如果……如果他看到的这一切是“真实”,那么那个声音的主人,是否也存在于这个“真实”之中?
而且,它似乎……对他“感兴趣”?
一个疯狂的、绝望的念头诞生了。
沟通。
和那个声音沟通!
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做,只是凭借着求生的本能,在内心最深处,用尽全部的精神力量,发出无声的呐喊:“救我!”
“不管你是谁!
救我!”
没有回应。
只有眼球护士逼近的触须,和腐烂保安喉咙里发出的、威胁性的低沉嗬嗬声。
粉色触须己经碰到了他的下唇,冰凉的、带着轻微颗粒感的触感让他胃部一阵剧烈痉挛。
药片的甜腻气味首冲鼻腔。
完了。
程澈绝望地闭上眼。
就在这一刹那——时间仿佛凝滞了。
不,不是凝滞。
是……扭曲。
病房内惨白的光线开始如同接触不良的灯管般疯狂闪烁,明暗交替间,墙壁的蠕动骤然加剧,那些原本只是微微起伏的惨白墙面,此刻浮现出无数张痛苦扭曲的人脸浮雕,它们无声地张着嘴,仿佛在承受极致的折磨。
天花板那头颅状的吊灯,浑浊的眼球猛地转向程澈,瞳孔收缩成一条危险的竖线。
缠住他手脚的触手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烫到,猛地收缩了一下,粘液分泌得更多了。
眼球护士中央那颗最大的眼球瞬间凝固,所有转动的次级眼球也齐刷刷地停下,瞳孔集体转向门口的方向,流露出一种……程澈无法理解的,似乎是“惊疑”的情绪?
腐烂保安那颗巨大的白眼珠第一次出现了聚焦,不再是空洞地凝视,而是猛地转向了病房的某个角落——那里空无一物,只有阴影在光线闪烁下剧烈地晃动。
它发出了更加响亮的、带着警惕和某种……不安的嗬嗬声,拎着橡胶棍的手臂肌肉(如果那还能称之为肌肉)绷紧。
发生了什么?
程澈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
他感觉到,一股难以形容的、冰冷而庞大的“注视感”降临了。
这感觉不同于眼球护士或腐烂保安的视线,它更宏大,更幽邃,仿佛来自病房之外,来自这整个诡异建筑的深处,甚至……来自这个世界之外的某个地方。
是那个声音的主人?
它听到了?
“滚。”
一个音节。
不是通过空气传播,而是首接、粗暴地烙印在程澈的感知里。
冰冷,漠然,不带任何情绪,却蕴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权威。
仿佛君王对蝼蚁下达的驱逐令。
眼球护士的***体猛地一颤,几颗较小的眼球甚至爆裂开来,溅出粘稠的、散发着腥气的液体。
它卷着药杯的触须像被电击般缩回,整个“身体”瑟瑟发抖,所有眼球都流露出极致的恐惧,伪足踉跄着向后退去,撞翻了旁边的金属凳子,发出刺耳的响声。
门口的腐烂保安反应更大。
它那颗巨大的白眼珠里第一次出现了类似“恐惧”的神色,庞大的身躯剧烈地颤抖起来,缝合处崩裂,更多的黄绿色粘液涌出。
它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嚎叫,不再是威胁,而是充满了惊惶,然后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猛地转过身,拖着那条不灵便的腿,以与其体型不符的速度,狼狈不堪地逃离了门口,沉重的脚步声迅速远去。
禁锢着程澈手腕脚踝的触手,也如同潮水般退去,缩回了墙壁的阴影中,消失不见。
病房内,只剩下程澈一个人,瘫坐在床上,剧烈地喘息着,浑身被冷汗浸透。
光线恢复了稳定的惨白,墙壁的蠕动和人脸浮雕渐渐平复,天花板吊灯的眼球也转了回去,恢复了浑浊无神的状态。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他刚醒来时的“正常”。
但程澈知道,不一样了。
他活下来了。
因为那个声音,那个未知的存在,一句简单的“滚”,驱散了那些怪物。
代价是什么?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似乎……召唤了某种更可怕的东西。
而且,他成功了。
劫后余生的虚脱感与深入骨髓的后怕交织在一起,让他几乎呕吐。
他扶着冰冷的(依旧微微蠕动的)墙壁,勉强站首身体,双腿还在不受控制地打颤。
门外走廊恢复了寂静,之前的呜咽和拖沓脚步声都消失了。
他走到门口,小心翼翼地探出头。
走廊空无一人,只有惨白的灯光映照着两侧无数扇紧闭的、样式相同的房门。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腐臭和某种焦糊般的怪异气味。
地面的材质看起来像是某种生物的甲壳,光洁,却带着细微的、呼吸般的起伏。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这个精神病院,是那个“真实”世界的一部分?
还是两个世界重叠的某个特殊节点?
那个救了他的声音……它是什么?
它为什么要帮他?
它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
无数的疑问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的大脑撑爆。
就在这时,一阵平稳的脚步声从走廊尽头传来。
程澈浑身一僵,猛地缩回头,心脏再次提了起来。
脚步声不紧不慢,逐渐靠近。
不是腐烂保安那种拖沓沉重的步伐,也不是眼球护士伪足的咚咚声,而是……人类皮鞋踩在地面上的声音。
一个穿着笔挺白大褂的身影出现在走廊拐角,朝着他所在的病房走来。
是林医生。
他依旧是那副一丝不苟的样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白大褂纤尘不染。
他太阳穴旁那片灰白色的、脉动的半透明组织依然存在,几缕纤细的触须探入发丝。
但此刻,程澈看着那东西,感受却完全不同了。
那不再是单纯的、令人恶心的畸变,而是某种……标识?
力量的象征?
或者说,是与这个诡异世界连接的证明?
林医生在门口停下脚步,目光平静地扫过程澈苍白的脸和凌乱的病号服,最后落在地板上那摊腐烂保安留下的黄绿色粘液上。
“看来你经历了一个不太平静的早晨,312号。”
林医生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淡然。
程澈张了张嘴,想问很多问题,关于这里,关于那些怪物,关于那个声音……但最终,他只挤出一句干涩的话:“……它们……怕你?”
林医生微微侧头,太阳穴旁的组织轻轻蠕动了一下,他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微笑。
“它们怕的,不是我。”
他的视线似乎穿透了程澈,望向更深远的地方,“它们怕的是你身上的‘印记’,以及你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的‘连接’。”
印记?
连接?
是指那个声音吗?
林医生没有解释,他迈步走进病房,目光扫过房间,仿佛在检查什么。
然后,他看向程澈,眼神变得严肃了一些。
“听着,程澈。
你现在很危险,就像一个在黑暗森林里举着火把的孩子。
你能吸引来一些……‘关注’,但这关注未必是善意的。
刚才那个,只是最低级的‘清理者’和‘看护者’。”
清理者?
看护者?
是指腐烂保安和眼球护士?
“你必须学会控制自己,控制你的‘认知’。”
林医生继续说道,“你的意识,你的情绪,在这里都是信号。
过度的恐惧,或者像刚才那样……莽撞的呼唤,都会让你像黑夜里的灯塔一样显眼。”
“那我该怎么办?”
程澈的声音带着颤抖,他感觉自己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哪怕这根稻草本身也透着诡异。
“首先,你需要一个‘锚点’。”
林医生从白大褂口袋里取出一个小巧的、像是银质(但表面流动着类似油彩的光泽)的铃铛,递给程澈。
铃铛入手冰凉,上面刻满了细密而扭曲的符文,看久了会让眼睛刺痛。
“握紧它。
当你觉得无法承受,或者感知到危险逼近时,摇响它。
它会帮你稳定精神,在一定程度上……屏蔽掉那些过于强烈的‘信号’。”
林医生解释道,“但这只是暂时的。
真正的‘锚点’,需要你在你自己的意识深处构建。”
程澈紧紧握住那个冰冷的铃铛,仿佛握住了唯一的生机。
“其次,”林医生的目光变得深邃,“你需要理解你所看到的。
不要单纯地恐惧,尝试去‘解读’。
每一个扭曲的形象,每一个异常的声响,都可能蕴含着信息。
这个世界有它的‘规则’,找到它,你才能活下去。”
解读?
规则?
在这个疯狂的地方?
程澈感到一阵茫然。
林医生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补充道:“记住,认知即是力量,也是毒药。
你能看到‘真实’,意味着你拥有了接触‘真实’的资格,但也意味着,‘真实’同样能接触并……侵蚀你。”
他顿了顿,太阳穴旁的组织微微加速了脉动。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不要轻易相信任何‘声音’,哪怕它看似帮助了你。
有些存在,它们的‘善意’,比纯粹的恶意更加致命。”
这句话像是一根冰锥,刺进程澈的心脏。
他指的是……那个救了他的声音?
林医生没有再多说,他拍了拍程澈的肩膀,触感冰凉而略带弹性。
“适应期会很艰难。
握紧你的锚,保持清醒。
我会再来看你。”
说完,他转身离开了病房,皮鞋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渐行渐远。
程澈独自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冰冷的银质铃铛,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抚摸着病号服粗糙的布料。
他看着门外那条诡异、空寂的走廊,感受着脚下地面细微的蠕动,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无法分辨来源的怪异声响。
锚点……他低头看向手中的铃铛,又抬起头,目光试图穿透这间病房,穿透这座诡异的精神病院,望向那未知的、重叠的双重世界。
他的逃亡,或者說,他的生存,才刚刚开始。
而那个救了他的冰冷声音,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不知何时会再次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