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纸裂九点整。温言推开市立图书馆那扇沉重的、需要使点暗劲才能打开的橡木大门。
化学试剂和旧纸浆混合的、被称为“时间味道”的气息,钻入他的肺叶。他深吸一口气,
一个精准到毫秒的仪式。九点零五分。亚麻工作服,薄乳胶手套。
他的工作台在古籍修复室最里间,光线被精准调控,尘埃在这里也显得识趣。今天,
是那本《深渊民俗志》。书皮粗粝,散发霉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
他的手指稳定得像手术刀,拂过脆弱书页。放空,必须放空。思维停滞,
只有肌肉记忆在运作。这是他存活的方式。一张白纸,不能有任何多余的划痕。
直到他翻到那一页。粗糙的、仿佛干涸血迹画成的图腾,扭曲,非人。旁注古体字:“影兽,
栖身心影,噬魂夺魄。”嗡——不是声音,是感觉。一根烧红的铁钎捅进颅腔,搅动。
文字和图腾活了,扭曲成黑色的蛆虫,在视野里蠕动。兽皮书页的腥气瞬间浓烈百倍,
化作实体,扼住喉咙!“……吵……” 稚嫩的女声,带着睡意嘟囔。“闭嘴!都安静!
” 暴躁的男声,金属刮擦般厉喝。“危险……封存!” 冰冷的声音,下达指令。“嘻嘻,
好玩。” 轻佻的笑。“记录:外部刺激触发……” 无感情的叙述。
“罪……我们有罪……” 啜泣,充满愧疚。集市。他脑子里开了个混乱的集市。争吵,
低语,尖叫,审判。视野边缘,黑色墨汁滴入清水,迅速晕染开来。不行!不能在这里!
指甲猛地掐进掌心,旧伤崩裂,刺痛让他短暂夺回一丝控制。他试图深呼吸,空气粘稠如胶。
他猛地站起,椅子腿与地板发出濒死的尖叫。走。离开。回到四面白墙的安全屋。
身体不听使唤。一股蛮横的、毁灭性的力量在四肢百骸冲撞,要破体而出!
他能“感觉”到——在他内心那座环形图书馆的最深处,地下书库,
重重锁链之后——某个东西,睁开了眼睛。它在撞门!轰——!不是幻听。是现实。
身旁高大的铁质书架,像被无形巨手猛推一把,剧烈摇晃,然后带着一种缓慢而决绝的姿态,
倾颓,倒下!书籍、工具、玻璃器皿……哗啦啦!乒铃乓啷!灾难的交响。
同事的惊叫声隔着一层厚水传来,模糊不清。温言僵立原地,只有瞳孔在疯狂地震。
他看着那片狼藉,看着尘埃如雪,覆盖那些珍贵古籍,像覆盖一场无声的葬礼。完了。
他的白纸,被撕碎了。被他身体里的那些“家伙”。……“温先生,能解释一下吗?
有同事说,你突然站起来,像……癫痫发作,推倒了书架?”人事部主任办公室,灯光惨白。
主任的声音平和,里面的审视和疑虑却像针。温言低头,看着膝盖上颤抖的手指。手套已摘,
掌心四个深紫色的月牙印。解释?说他脑子里住了六个人,还有一个怪物?“……头晕。
”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没站稳……想扶东西……”声音小到自己都听不见。漏洞百出。
主任叹了口气,那口气里有无奈,有怜悯,还有“果然如此”。“温言啊,
你的情况……我们了解一些。放几天假,馆里希望你去接受专业心理评估和辅导。强制性的,
为了你,也为了大家。”心理评估?辅导?寒意顺着脊椎窜上头顶。白大褂,冰冷仪器,
无穷无尽的问卷……他们要干什么?把他切片?把他脑子里的“家人”一个个抓出来杀掉?
“拒绝!” 暴躁男声咆哮。“骗过去!我们能装好。” 轻佻声提议。“风险高,
建议顺从,收集信息。” 冰冷声分析。“怕……呜呜……” 小女孩哭。蜂群。
脑子里一群被惊扰的蜂。不能去。绝对不能。但他没有选择。主任眼中是不容置疑的坚决。
“……好。”一个音节,从喉咙里挤出来。……三天后。写字楼前。
“谢筝心理咨询工作室”的铜牌,反射着午后过于温和的阳光。
他几乎是靠着体内那个“战士”强行押送自己,才迈步进去。不是诊所。是客厅。暖色调,
布艺沙发,淡淡的精油香。没有白大褂。一个女人从里间走出。米色针织衫,深色牛仔裤,
头发随意扎起,几缕碎发。眼睛很亮,能穿透一切。谢筝。“温言?”她微笑,声音清朗,
没有安抚,没有疏离,“我是谢筝。请坐。”温言僵在沙发边缘,身体绷成拉满的弓。
视线落在茶几上的速写本和彩铅。没有病历本,没有评估表。她没有问书架,没有问症状。
拿起一支深蓝彩铅,在纸上随意画着几何图形。“我这里没规矩。”语气平常,“随便聊。
比如,喜欢修复古籍吗?需要很大耐心吧。”沉默。指甲抠进掌心旧伤。“套话。
” 冷静判断。“敷衍她。” 骗子蠢蠢欲动。“还……可以。”最安全,最乏味的答案。
“是吗?”谢筝笔尖一顿,抬眼,那双过分明亮的眼睛对上他躲闪的目光,“可我听说,
古籍修复需要极致冷静。当一个人动用全部精神维持‘冷静’时,
往往意味着……内部正山呼海啸。”呼吸骤停。她知道了?她看出来了?恐慌,冰冷的潮水,
灭顶。内心的环形图书馆,所有门哐当作响,所有“家人”进入最高警戒。谢筝放下笔,
将速写本轻轻转过来。没有复杂图形。一个简单的蓝色圆圈。圈内,
是杂乱无章、用力刻划的黑色短线,纠缠,冲撞,几乎要突破蓝色边界。
一个挣扎的、即将爆发的囚笼。“温先生,”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之力,
敲打他摇摇欲坠的防御,“我感兴趣的不是你的‘病’,是你‘这个人’。”她身体微前倾,
目光如手术刀,剖开层层伪装。“或者我该说……是‘你们’?”“告诉我,在你里面,
‘他们’……还好吗?”轰——大脑空白。所有声音,消失了。死寂。只剩下这个女人,
和那双能映照出所有鬼魅的眼睛。她看见了。不是看见了他,是看见了……他们。堡垒,
密不透风的堡垒,第一次照面,就被从内部点亮了灯火。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一个干涩、陌生、仿佛锈蚀齿轮转动的声音,从温言喉咙里发出——不像是他的,
是某个被惊动的“家伙”借用了声带:“……你……到底是谁?
”谢筝迎着他眼中无法掩饰的惊惧与敌意,嘴角牵起极淡的、意味深长的弧度。
“一个提议和你们所有人谈谈话的人。”她顿了顿,补充道,“每一个。”窗外阳光灿烂。
温言站在深渊边缘,脚下的地,裂开了。第二章:第一个,战士咨询室里的空气凝固了。
咙里发出的那个不属于他的、锈蚀般的声音还在空气中微微震颤——“……你……到底是谁?
”谢筝没有立刻回答。她看着温言,看着他那双原本总是试图隐藏自己的眼睛里,
此刻正翻涌着截然不同的东西——警惕,敌意,还有一丝被冒犯的、原始的暴戾。
他身体的姿态也变了,不再是沙发边缘的紧绷与瑟缩,而是像一头被侵入领地的野兽,
肌肉偾张,脊背微微弓起。“我是谢筝。”她重复了一遍,语气平静无波,
仿佛没看到他身上骤变的气场,“而刚才那个问题,是‘他’——温言,想知道的。
还是……‘你’想知道的?”“温言”这个名字从她口中吐出,带着某种奇异的剥离感。
“他”像个被暂时搁置的符号。
坐在她对面的“存在”嘴角扯出一个生硬的、毫无笑意的弧度,眼神锐利得像刚开刃的刀。
“他?那个废物连保护自己都做不到。”声音低沉,
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一种经历过厮杀的沙哑,“我是来警告你,女人。离我们远点。
”谢筝的指尖在速写本上轻轻点了一下。“‘我们’。很好。那么,我该怎么称呼你?
”“存在”的身体向后靠进沙发,一种与温言截然不同的、充满掌控感的姿态。
他双手交叉放在腹部,指关节粗大,带着无形的力量感。“名字不重要。你只需要知道,
我是负责‘安全’的。”他盯着她,目光如有实质,试图施加压力,“你的‘谈话’,
会打破平衡。会惊醒下面那个‘东西’。那后果,你承担不起。”“下面那个‘东西’?
”谢筝捕捉到这个关键词,身体几不可查地前倾了半分,“它是什么?
”“战士”——谢筝在心里暂时给了他这个代号——的眼神骤然变得凶狠起来,
仿佛被触碰了逆鳞。“这不是你该问的!”他低吼,声音里带着威胁,“停止这一切。现在。
离开这里,忘记你看到的,听到的。否则……”他没有说下去,但那股无形的杀气弥漫开来。
咨询室里温暖的空气仿佛瞬间降了几度。“否则?”谢筝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
反而带着一丝探究,“你会像推倒那个书架一样,对我也采取‘安全措施’?
”“战士”的瞳孔猛地一缩!身份被直接点破!他没想到这个女人不仅看穿了他们的存在,
甚至直接将“内部”的骚乱与外部事件精准地联系了起来。这种被彻底看透的感觉,
让他感到极度不适和愤怒。“……她在挑衅!” 脑海里,一个轻佻的声音幸灾乐祸地响起。
“评估威胁等级提升。建议采取压制性姿态。” 冷静的声音分析。
“别伤害她……求求你……” 小女孩在哀求。“有罪……我们暴露了……” 啜泣声加剧。
内部的嘈杂让“战士”更加烦躁。他猛地站起身,
高大的身影瞬间在谢筝面前投下具有压迫感的阴影。他的拳头攥紧,指关节发出危险的脆响。
“你以为我在开玩笑?”他俯视着她,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撕碎过比你想像中更可怕的东西。你,不算什么。”这是他惯用的伎俩。
用绝对的暴力恐吓,驱赶一切潜在的威胁。百试百灵。然而,谢筝抬起头,
看向他燃烧着怒火的双眼。她的眼神里没有恐惧,甚至没有紧张,
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悲悯的……理解?“你保护了他们很久,对吗?”她忽然说,
声音很轻,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他狂暴的气场,“用你的愤怒,你的力量,
把所有的危险都挡在外面。甚至,包括那些试图靠近的‘帮助’。”“战士”僵住了。
攥紧的拳头,力道莫名松懈了一分。她怎么会……?“很累吧?”谢筝继续问,
目光落在他那双布满无形疤痕的手上,“一直保持着战斗的姿态。因为你知道,
只要稍一松懈,‘那个东西’……就会跑出来。到时候,所有人……都会消失。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捅进了连“战士”自己都不愿触碰的锁孔。累?怎么会不累!
每一次外界刺激引发的动荡,每一次“怪物”在深处撞击封印的巨响,
都需要他用尽全部的力量去镇压,去恐吓,去构筑防线。他不能倒下,因为他是第一道,
也是最后一道壁垒。温言的脆弱,其他人的不稳定,都像沉重的枷锁,压在他的肩上。
他习惯了用愤怒掩盖这一切。可现在,这个女人,三言两语,
就把他深藏的、从不言说的疲惫,血淋淋地挖了出来。“……闭嘴。”他的声音低沉下去,
失去了部分杀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愤怒是你的铠甲,但也是你的囚笼。
”谢筝的声音如同温柔的钝器,持续敲打着他坚硬的外壳,“你把所有人都推开,
包括可能带来转机的人。因为你不相信,除了暴力,还有别的解决方式。你害怕……希望。
”“我让你闭嘴!”“战士”猛地抬手,不是挥向谢筝,而是狠狠砸向旁边的沙发靠背!砰!
一声闷响。填充物深深凹陷下去。整个沙发框架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他粗重地喘息着,
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的怒火与某种被说中心事的慌乱交织。她太危险了。她看的不是表面,
是内核!是连他们自己都不愿面对的内核!“你没有否认。”谢筝看着他砸下的那一拳,
声音依旧平稳,“你在害怕。不是害怕我,是害怕‘整合’,害怕改变,
害怕失去存在的意义。”她站起身,走到他面前,距离近得能看清他瞳孔中自己的倒影,
以及那倒影后面,汹涌的惊涛骇浪。“但是,毁灭我,或者吓跑我,真的能解决问题吗?
那个‘东西’……它因为我们的对话,是变得更安静了,还是……更躁动了?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轰隆……一声沉闷的、来自极深之处的巨响,并非通过耳朵,
而是直接震荡在灵魂层面。咨询室的灯光极其轻微地、高频地闪烁了一下。
“战士”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比任何人都清晰地感受到了——地下书库的锁链,
又崩裂了一根!那个怪物的苏醒,被加速了!他骇然地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她不是钥匙,
她是催化剂!谢筝也感觉到了那瞬间的异常震荡,她的眼神微微一凛,
但语气却更加坚定:“看到了吗?压制和逃避,只会让它在黑暗中积蓄更多的力量。
终有一天,它会强大到你们所有人加起来都无法阻挡。”她向他,
向着他身后那片混乱的、恐惧的内心世界,伸出了手——不是物理意义上的,而是一种姿态。
“让我帮忙。不是以医生的身份,是以……一个潜在的盟友的身份。
和我们所有人——包括你——谈一谈。找到除了镇压和毁灭之外,第二条路。
”“战士”死死地盯着她,盯着她伸出的那只象征意义的手。他体内的声音吵翻了天。
“不能信她!她在加速毁灭!” 法官在咆哮。“也许……她说得对?
我们快撑不住了……” 守护者的声音带着疲惫。“好玩!让她进来!肯定好玩!
” 骗子在怂恿。“怕……下面那个……好可怕……” 小女孩的哭声撕心裂肺。混乱。
分裂。而这个女人,就站在风暴眼,冷静地看着这一切。最终,
“战士”眼中的暴戾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可见骨的疲惫,以及一丝……动摇。
他没有握住那只无形的手,但他也没有再发出威胁。他深深地、几乎是脱力地看了谢筝一眼,
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敌意,有审视,还有一丝绝境中看到微弱火光时的挣扎。然后,
他猛地闭上眼睛。身体像是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量,晃了一下,软软地向后倒去,
跌坐回沙发上。当温言再次睁开眼睛时,那里面属于“战士”的锐利和暴戾消失了,
只剩下无尽的茫然和透支后的虚脱。他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脸色苍白得像纸。
他完全不记得刚才发生了什么。只记得谢筝问了一句“他们还好吗”,
然后……就是一片空白,和此刻仿佛跑完一场马拉松般的精疲力尽。谢筝坐回他对面,
拿起速写本,在上面快速勾勒了几笔——不再是混乱的线条,而是一个破碎的盾牌轮廓,
旁边是一个小小的问号。她看着虚弱不堪的温言,轻声开口,
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峙从未发生:“看来,我们今天的谈话……暂时结束了。
你感觉怎么样?”温言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感觉,体内有什么东西,
不一样了。那座环形图书馆里,有一扇一直紧闭的、最坚固的门,被推开了一道缝隙。
而门后深处的黑暗中,某个存在,因为闻到了这丝从缝隙透出的“外界”气息,
发出了更加饥渴、更加不耐烦的低吼。风暴,才刚刚开始。
第三章:骗子与囚笼温言在自己公寓的沙发上醒来,阳光刺眼。不是自然醒。
是被脑子里一片死寂的警报声惊醒的。太安静了。环形图书馆里,
常有的低语、偶尔的啜泣、甚至是“战士”巡视时沉重的脚步声……全都消失了。
只有一种绷紧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像暴风雨前凝固的空气。他坐起身,感觉身体像被掏空,
又像被无形的东西填满,沉甸甸的。昨天在咨询室最后阶段的记忆是空白,
但那种精疲力竭和深入骨髓的虚弱感真实不虚。他们 在干什么?这个念头让他不寒而栗。
他尝试着在内心呼唤:“……守护者?小女孩?”没有回应。
只有他自己的声音在空旷的回廊里徒劳地回荡,然后被黑暗吞噬。
一种被孤立、被隔绝的恐慌感攫住了他。他们关闭了与他的通道。在他不知道的时候,
他们做出了决定——关于谢筝,关于那个“谈话”的提议,关于……他。下午,
他不得不再次踏入谢筝的咨询室。这一次,他感觉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又像踏在即将碎裂的薄冰上。谢筝看起来和昨天没什么不同,依旧是一身舒适的便装,
眼神清澈。但她看到温言的第一眼,眉头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太“正常”了。昨天的温言,
身上还带着明显的割裂感和挣扎的痕迹,像一件布满裂纹的瓷器。而今天的他,步伐平稳,
表情……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温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病人”的疲惫和拘谨。
“感觉怎么样?”谢筝请他坐下,目光在他脸上细细扫过。温言垂下眼睑,
露出一个有些勉强的、带着歉意的微笑:“还好……就是有点累。昨天,
后来……我没说什么奇怪的话吧?我有时候会这样,断片……”他的声音平稳,语速正常,
手指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完美。
一个对自己病情有认知、有些困扰、但又努力维持着体面和合作的来访者。太完美了。
谢筝的心缓缓沉了下去。这不是温言。至少,不是那个内核正在崩溃、挣扎求生的温言。
这是……一张画皮。“骗子”。她几乎能听到内心给这个存在贴上的标签。“没有奇怪的话。
”谢筝不动声色,拿起速写本,却没有画,“我们只是聊了聊‘安全’的重要性。
”“是吗……”‘温言’松了口气,笑容自然了些,“那就好。我总是担心会给别人添麻烦。
”他开始说话,围绕着古籍修复,围绕着图书馆的日常工作,
甚至对昨天弄倒书架表示了恰到好处的愧疚和后怕。言辞恳切,逻辑清晰,态度合作。
但谢筝听着,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他在演戏。
用一张精心编织的、名为“温言”的网,试图将她隔绝在外。他在告诉她:看,我很稳定,
我很合作,我只是有点小毛病,不需要你深入那危险的腹地。“……所以,
我觉得可能只是工作压力太大了。”‘温言’做了总结陈词,
用一种期待被认可、被简单定义的眼神看着她。谢筝沉默了几秒,
然后将速写本轻轻放在一边。她没有看上面的任何图案,只是直视着那双看似温顺,
实则深不见底的眼睛。“压力确实是个因素。”她缓缓开口,每个字都清晰无比,
“但我在想,那个一直躲在后面,负责编织这些‘合理故事’的……你,累不累?
”‘温言’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一丝极其细微的裂纹,在那张完美的面具上闪现。
“谢医生……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底下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你明白。”谢筝身体前倾,目光如同探照灯,直射他瞳孔深处,“你在害怕。
不是‘战士’那种用愤怒驱赶危险的害怕。你是用谎言构建迷宫,想把所有人都困在外面,
包括温言自己。”她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你们把他关起来了,对吗?
因为他不‘安全’了?因为他开始相信我这个‘外来者’?”‘温言’的呼吸滞了一瞬。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指尖微微发白。她怎么知道的?!内心的环形图书馆里,
虽然主体意识被屏蔽,但一股强烈的、被戳穿的恐慌感还是渗透了进来。“她看穿了!
我就说骗不过她!” 轻佻的声音带着点幸灾乐祸。“稳住!不能承认!
” 冷静的声音厉声喝道。“完了完了……我们要被发现了……” 小女孩的声音带着哭腔。
“谢医生,”‘温言’试图维持镇定,声音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尖锐,
“你的想象力太丰富了。我只是温言,只有一个我。
可能……可能你不太适合……”“不适合治疗你?”谢筝替他说完,
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没有温度的弧度,“还是不适合被你们编织的故事欺骗?
”她不再给他编织谎言的机会,语速加快,话语如同子弹:“你负责伪装,负责应付外界,
负责让这个系统‘看起来’正常。你很成功,成功到连温言自己都快要相信,
他只是有点‘小问题’。但你骗不了我。你越是努力表现得‘正常’,
就越说明内部的恐慌有多严重——你们怕我,怕温言靠近我,怕‘整合’这个词语本身!
”‘温言’猛地站了起来!动作幅度之大,与之前刻意维持的平稳截然不同。
“你没有权利这样说!”他的声音拔高了,带着一种被撕破伪装后的气急败坏,
那层温顺的外壳片片剥落,露出底下精明而尖锐的内核,“你根本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情况!
你只是在用你的理论瞎猜!”“那就告诉我啊!”谢筝也站了起来,毫不退让地与他对峙,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强大的穿透力,“告诉我里面现在是什么情况!
告诉我你们为什么要把温言关起来!告诉我,那个‘怪物’到底是什么,
让你们恐惧到连寻求帮助都不敢!”“告诉你?”‘骗子’人格发出一声短促而尖利的笑,
充满了讥讽,“告诉你,然后让你用那些该死的心理学理论,
把我们一个个分解、消灭、‘整合’掉?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他的眼神变得冰冷而怨毒:“我们保护了这个身体,保护了那个废物主人格这么多年!
现在,就因为你出现了,就想让我们心甘情愿地去死?凭什么?!”“死亡?
”谢筝捕捉到了这个核心的恐惧,她盯着他,一字一句地反问,“是谁告诉你们,
整合……就等于死亡?”‘骗子’愣住了。“是‘法官’的审判?
还是你们自己根深蒂固的恐惧?”谢筝步步紧逼,“你们是‘家人’,不是吗?
家人会希望彼此消失吗?还是说……你们所谓的‘保护’,其实也是一种……囚禁?
”这句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刺中了‘骗子’人格,
也刺中了内心世界里所有旁听的“家人”。环形图书馆内,一片哗然!“她在挑拨离间!
” 法官愤怒地咆哮。“囚禁……我们是在囚禁他吗?” 守护者的声音充满了动摇和痛苦。
“她说‘家人’……” 小女孩喃喃道。‘骗子’人格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张了张嘴,
想反驳,却发现那些精心准备的谎言在谢筝这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面前,变得苍白无力。
就在这时——轰隆隆隆——!!!比昨天更加清晰,更加沉重!仿佛整个地基都在震动!
咨询室的灯光剧烈地、明暗不定地闪烁起来,桌上的笔筒哗啦一声倒下,笔散落一地。
不是幻觉!这一次,连谢筝都清晰地看到了环境的异常震动!
‘骗子’人格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恐惧。
他比谢筝更清楚地知道这震动意味着什么——封印在加速崩解!那个“怪物”的苏醒,
已经进入了倒计时!他骇然地看着谢筝,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愤怒,有恐惧,
有被看穿的无措,还有一丝……绝境中被迫面对现实的绝望。
“都是你……都是因为你……”他声音颤抖着,指着谢筝,却再也说不出完整的指责。
他没有再试图伪装,也没有留下任何话,猛地转身,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咨询室,
仓皇的背影如同败逃。谢筝没有阻止他。她站在原地,
听着那沉重的、来自地底深处的撞击声渐渐平息,灯光恢复稳定。她缓缓坐回沙发,
看着地上散落的笔,和速写本上那个尚未完成的、代表着“伪装”的破碎面具图案。她知道,
伪装已经被撕开了一角。但更深的黑暗,也因此被惊动了。温言内心的战场上,第一道防线,
已经失守。而真正的战争,现在才刚要开始。第四章:法官的审判温言没有再去图书馆。
他把自己锁在公寓里,窗帘拉得严丝合缝,像是要把整个世界,连同那个叫谢筝的女人,
一起隔绝在外。光线被吞噬,时间感变得模糊,只有心跳在死寂中擂鼓,一声声,
砸向无边的黑暗。他不是不想去,是他“去”不了。内在的环形图书馆,
气氛凝重得像一座坟墓,又像是一座即将迎来最终审判的法庭。“骗子”人格败退回来后,
带来的不仅是谢筝尖锐的质问,更是一种弥漫开来的、无法遏制的恐慌。她的每一个字,
都像病毒,侵蚀着他们固守多年的信念。
“她说……整合不是死亡……” 小女孩的声音怯生生地,在空旷的回廊里响起,
带着一丝微弱的希望。“谎言!彻头彻尾的谎言!” 一个威严、冰冷,
如同铁锤敲击法典的声音轰然响起,压过了一切杂音。法官,苏醒了。
他不在任何一个书架上,他存在于这片空间的规则本身,是律法,是戒条,是最终裁定。
“她在瓦解我们的存在根基!她在用甜言蜜语,引诱我们走向集体自杀!
”“但她看到了‘战士’,
也看穿了‘骗子’……” 守护者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疲惫和动摇,“她不同,
她和以前那些医生都不同。也许……也许我们该听听……”“听听?
” 法官的声音带着雷霆般的怒意,“听听她如何宣判我们的死刑吗?守护者,
连你也背叛了我们的誓言?背叛了这个‘家’?!”“家”这个字眼,像一把双刃剑,
刺伤了守护者,也震慑了其他人。“我没有背叛!” 守护者争辩,声音痛苦,
“我只是……只是我们还能撑多久?下面的撞击一次比一次猛烈!‘战士’的力量在消耗,
‘骗子’的伪装已被识破……我们……我们快守不住了!”“守不住,就一起毁灭!
” 法官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殉道般的疯狂,“也好过被那个女人分解、消化,
变成滋养‘温言’一个人的养料!我们的存在,是有意义的!我们保护了他!
这就是我们存在的唯一价值和……罪孽!”“罪孽……” 小女孩又开始啜泣。
“记录:内部冲突等级,最高。系统稳定性,低于临界值。” 旁观者冰冷地记录。
温言——那个被隔绝在核心区域之外的主人格——能模糊地“听到”这些争吵。
他像一个被软禁的囚徒,能感受到宫殿外的风雨飘摇,却无力推开那扇沉重的门。
恐惧、自责、还有一丝被谢筝话语点燃的、微弱的渴望,在他胸腔里煎熬。
“让我出去……”他对着禁锢他的无形墙壁低语,声音沙哑,
“让我跟她说……让我……”砰!一声巨响,并非来自地下,而是来自他意识的前方。
是法官的力量,在警告他的“不驯”。“你,是这一切混乱的根源!
” 法官的声音直接轰入他的脑海,带着冰冷的谴责,“因为你软弱的动摇,引来了外敌!
因为你可笑的希望,加速了我们的灭亡!你,罪加一等!”温言蜷缩起来,抱住剧痛的头。
法官的审判,比任何物理打击都更让他痛苦。……谢筝站在温言的公寓门外。
她已经按了三次门铃,里面毫无声息。但她知道他在里面。那种近乎绝望的封闭感,
几乎能从门缝里渗透出来。她改用手掌拍门,不重,但持续,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穿透力。
“温言,我知道你在里面。开门。”里面死寂。“或者,我该称呼里面的哪一位?
”她提高了声音,目光锐利得像要穿透厚厚的门板,“‘法官’?我们谈谈。
关于‘罪’与‘罚’,关于‘存在’与‘消亡’。”门内,环形图书馆里,
法官的力量一阵剧烈的波动。她竟然敢直呼我?!她竟然敢谈论如此神圣的主题?!
“让她滚!” 法官在内部咆哮。门外,谢筝的声音清晰传来,
不带丝毫怯懦:“你判定他们有罪,判定整合是消亡。但你真的问过他们,他们想要什么吗?
还是你只是用你的‘律法’,在恐惧支配下,判处了所有人……包括你自己……死刑?”轰!
公寓内部,一盏放在玄关柜子上的装饰花瓶毫无征兆地炸裂!瓷片四溅!
温言的身体猛地一颤,他能感觉到法官那滔天的怒火。“你所谓的保护,”谢筝的声音继续,
如同最精准的手术刀,剖开最坚固的防御,“是不是也是一种最彻底的‘否定’?
否定他们作为独立意识的价值,否定他们拥有选择的权利,否定……被拯救的可能?
”“拯救?” 法官的声音透过温言的嘴,
发出一声扭曲的、充满讥讽的冷笑这声音并未传到门外,只在内部回荡,“谁拯救谁?
谁能拯救谁?这本身就是最大的伪命题!我们生于黑暗,长于创伤,这就是我们的原罪!
无法可解!”“原罪?”谢筝仿佛能听到这无声的反驳,她贴在门板上,声音低沉而有力,
“如果真有原罪,那也不是你们的!是施加创伤者的罪!你们只是受害者,
为什么要把刽子手的罪,背在自己身上,审判自己永世不得超生?!”此言一出,
如同晴天霹雳!环形图书馆内,时间仿佛凝固了。法官那庞大的、无形的意识体,
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不稳的震荡。刽子手的罪……背在自己身上……这句话像是一道强光,
猛地刺穿了法官用无数冰冷律条构筑起的、坚不可摧的外壳,
照亮了那深藏于核心的、从未被触及的——痛苦与委屈。他们……是受害者?
他们……一直在替罪?那冰冷的公正面具下,
是不是也藏着当年那个无助的、被迫分裂的、承担了所有指责和痛苦的……孩子?
“不……不是这样……” 法官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不确定,带上了……一丝恐慌。
他的律法,他的审判,他存在的基石,在这一刻,被动摇了。“她说……我们不是罪人?
” 小女孩停止了哭泣,呆呆地问。“记录:核心逻辑受到冲击。审判依据出现裂痕。
” 旁观者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异样。守护者沉默着,但那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态度的转变。
就在法官意识震荡,内部防御出现短暂空白的这一刹那——被隔绝的温言,
猛地感受到了那禁锢他的墙壁,出现了一道裂缝!与此同时,地下书库深处,
那代表原始创伤的“怪物”,似乎也感应到了外部坚固防御的松动,
发出了更加狂躁、更加充满毁灭欲望的……咆哮与撞击!轰隆隆——!!!这一次,
不再是内在的感受。是整个公寓楼,都轻微但可感地摇晃了一下!
楼道里的声控灯哗地全部亮起,又瞬间熄灭!门内门外,一片死寂般的惊骇。谢筝扶住墙壁,
稳住身形,脸色凝重。她不知道里面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她知道,平衡已被彻底打破。门内,
温言主人格趁着法官失神、内部混乱的瞬间,猛地从那道裂缝中挤了出来,
重新夺回了身体的部分主导权。他瘫倒在玄关的地板上,靠着炸裂的花瓶碎片,
大口大口地喘息,浑身被冷汗浸透。他抬起头,望向门口的方向,
眼神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恐惧,以及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他伸出手,用尽全身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