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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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治四年,初夏。

晨曦刚戳破鱼肚白,薄雾还在山坳里懒洋洋打着旋儿,定远门依着的这座莽莽青山便早早醒了过来。空气里渗着草木的清气,还挟裹着一股从半山腰校场传来的腾腾汗味和泥土翻搅的气息。那是晨练的时候了。定远门总舵,就深深嵌在这片雄浑的山势里。青石垒起的高大门楼透着风雨洗刷的苍黄,岁月给它刻满了皱褶,门楼顶上蹲踞的、不知哪个朝代的石兽,被山风磨平了棱角,只余下混沌凶悍的轮廓,默然俯瞰着下方蚂蚁般攒动的人影。

门楼内外已是一片蒸腾。守门弟子持着沉甸甸的朴刀立于两侧,脊背挺得像门楼前的拴马桩,目光刮过每一个进出的身影。门内宽敞的大校场上,数百门徒黑压压一片,齐整地开合冲拳,踢腿翻掌,呼喝声汇成一道滚雷,撞上山壁,炸开回音。“喝!哈!”声浪带着滚烫的生命力,裹着汗水的咸腥气扑面而来。刀枪剑戟在初升日头下闪出寒光,搅动着晨雾。演武厅雕花的窗格里则传出沉闷的、筋骨被击打锤炼的碰撞声。

这是定远门,盘踞江北已有三代的武林门户。开派祖师曾为抗击瓦剌立下功勋,蒙朝廷嘉勉过,虽然那份荣光早已暗淡,那份“忠正护国”的门训却像生了根,刻在门派最醒目的照壁上,被一代代掌门拿出来嚼磨,也熏染着所有门徒的骨头。如今执掌门户的,是三代掌门,“金臂开山”岳百川。

岳百川立在演武厅二楼的临窗高栏后。他四十许,骨架极大,魁伟如山。一身玄青色劲装裹着结实虬结的筋肉,袖子挽到肘弯,露出两段古铜色的小臂,阳光下汗毛闪着铁灰色的光,真如铁打的臂膀。他此刻面无表情,鹰隼般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校场上操练的弟子,偶尔在某处稍作停顿,眉头便会无声地锁紧一个微小弧度。他身边站着一个气质格格不入的男人,穿着锦缎料子的深青色曳撒,腰间悬着牙牌,面色白净无须,嘴角习惯性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眼底深处却似隔了层薄冰,冷锐地审视着四周——他是内廷都知监新近派到地方上督办“江湖安抚事务”的管事太监,叫秦进喜。

秦进喜声音带着一种宫廷训练出的圆润滑腻,不高不低,刚好能让岳百川听清:“呵呵,岳掌门治下森严,门规整肃,果然有大派气象。难怪督公常言,江北一地的安稳,岳掌门便是这定海神针。”

岳百川收回目光,抱拳微微躬身,动作雄浑有力,手臂上的筋肉随之牵动:“秦公公过誉。定远门只知固守本分,勤练筋骨,莫给朝廷添忧烦。这安稳二字,离不开督公与公公们的费心。”

秦进喜笑意更深,眼神在岳百川脸上转了转,像是品鉴一件上好瓷器:“本分好啊。圣上向来最重这‘忠正’二字。岳掌门深明大义,又兼这定远门扼守着江北要冲……”他话头放得极缓,意蕴绵长,目光再次投向校场,“这武林风浪嘛,这些年也未曾真正平息。督公的意思是,江湖门派也好,武林豪杰也罢,终究是朝廷的子民。子民安稳了,圣上才能高枕无忧嘛。有些心思活络的,岳掌门若能及时知晓、劝阻一二,便是大善了。”

他顿了顿,声音微不可察地压低半度:“听闻…武当山那边,近来有些不太寻常的动作?”

岳百川浓眉微不可察地耸动了一下,眼神瞬间沉凝下去。他自然明白秦进喜话语里的敲打与期待。武当是武林魁首,若有异动,必掀巨浪。朝廷鹰犬的手,早已***了江湖深处。他沉默片刻,声音沉肃:“秦公公所虑极是。江湖中人,虽粗鄙尚武,却也知道天高地厚。若有那不安分、起异心的,无论是何门何派,只要扰了地方,惊了圣驾,岳某和定远门弟子,第一个不能容他!”

他的声音低沉浑厚,含着金石之音,清晰地落在阁楼的梁柱间,也沉沉地压在那位锦衣卫管事的耳膜上。秦进喜脸上露出满意笑容,连连点头:“好!有岳掌门这句话,督公便可放心了!待咱家回禀,督公定然欣慰。” 他的视线投向喧闹的校场深处,眼底深处的算计却如同暗河,不曾停歇。

在岳百川视线扫过的校场一角,一个极其扎眼的身影正独自完成着基础拳架的演练。

熊天龙。一个名字仿佛都和他壮硕的身躯契合。十九岁,个头比身边同门高出几乎一头,骨架粗壮得惊人,肩膀厚实宽得能跑马,胳膊上的肌肉棱角分明地隆起,将灰布劲装绷得紧紧。他皮肤是常年日晒出的赭红,一张脸方方正正,浓眉压眼,鼻梁挺直,嘴唇略显厚实。此刻他正全神贯注地打着拳,一招“铁牛耕地”,双手成拳向斜前方缓缓推出。动作不快,甚至称得上笨拙,但每一个架式都似下了狠劲,仿佛那无形的空气是要被犁开的硬土,双臂上的肌肉绷得像铁块,额上沁出晶亮的汗珠,沿着那刀刻般刚毅的棱角滚落。

“嗡——啪!” 汗水重重砸在地面的尘土里。

周遭几个年岁差不多的弟子收了自己的拳架子,相互挤眉弄眼,目光都揶揄地指向熊天龙。一个瘦高个捏着嗓子学他的动作,像极了拖拽千钧重犁的老牛,引来一片压低但清晰的笑声。

“傻人,就剩你啦!”又一个麻脸弟子喊道,“练这套入门拳都三年了,还跟第一天学似的,你看你那劲道,劈石头都够了,有卵用?劲得沉得住,蠢!”

熊天龙刚把拳式从“铁牛耕地”吃力地转成“推山填海”,听到同伴嘲笑,手上劲道不自觉地又重了几分,动作更显僵硬。黑红的脸上现出几分窘迫,浓眉紧拧,想辩解什么,嘴巴张了张,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瓮声咕哝了一句:“孙教头……孙教头说过,力有根,根在脚,腰催肩,肩顶肘……”

“行行行,孙教头还说过你那脑子就是榆木疙瘩做的炮仗,点起来都闷!”瘦高个撇着嘴打断他,“说你傻人真是没说错!你看二师兄教的那几路擒拿手,多巧?连看几遍了?还不会!”他模仿熊天龙笨拙的样子伸手去抓另一同伴,动作滑稽。麻脸配合地一缩脖子:“哎哟,我可不敢让‘傻人’拿住,劲大,怕胳膊折了!”两人嘻嘻哈哈地跑开了。

熊天龙收拳站定,胸前起伏,胸膛厚实如墙。他抬起粗糙的手抹了一把额头上汹涌的汗珠,看着伙伴们哄笑着跑远去演练更复杂灵巧的腿法,眼里除了憨厚,还有些说不出的茫然。校场上的人声鼎沸,刀剑的破空锐响,练气吐纳的哼哈声浪,都像是隔了一层厚布。孙教头严厉的脸浮现在眼前:“熊天龙!练武靠的是巧劲!你当你是城墙下的石砲?要拿人,得钻,得粘,得卸!光会使蛮力,练一百年也就是个砍柴的!”

他何尝不想灵巧?可手脚总像是刚安上的木桩子,脑子看到那一拆一解的巧妙,手就不听使唤,一急,浑身的蛮力便像决堤的水一样冲出来。除了力气大,他实在没什么拿得出手。他也知道自己在门里几乎算是个笑话。“黑熊”是外形,“傻人”是性情,这两样绰号早成了甩不掉的胎记。

日头爬得更高,光芒炽热地倾泻在***的山石上,校场蒸腾起更浓烈的汗味和尘土气。早课终于结束,人流向斋堂汇集。熊天龙默默落在后面,刚走到斋堂门口,身后猛地传来一声压抑的痛呼,带着怒意。

“嘶!你瞎啊?!”

他本能地顿住脚步回头。两个比他低一届的小师弟在人群边角扭作一团。一个圆脸的捂着脚背,脸痛得皱成一团,狠狠瞪着另一个。被瞪的是个尖下巴少年,此刻涨红了脸,也吼回去:“谁叫你不长眼自己撞我脚上?这刚发的新鞋!踩脏了你去洗?”

“放屁!明明是你存心绊我!”圆脸师弟气得声音发颤。

尖下巴师弟一听,顿时火冒三丈,用力推了一把圆脸:“我看你就是欠揍!”

圆脸踉跄一步,哪咽得下这口气,嚎叫着扑上去。两人瞬间扭打在一起,拳脚相加,滚作一团,撞翻了旁边的长凳,扬起一阵尘土。周围取饭的同门纷纷停下脚步,有的皱眉,有的冷笑,更多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打!打!赵胖子揍他!”“姓李的也不是东西,上回他还偷了老子俩馒头!”有人起哄。

“行了行了,为这点事……”有人劝解,声音淹没在哄声里。

巡场的执律弟子闻声,冷着脸大步往这边赶,腰间警鞭握在手里。

熊天龙站在几步外,那双浓眉下的眼睛紧盯着地上翻滚扭打的两人,黑红的脸膛绷得更紧。在他这双简单得近乎直白的眼里,没有门规律令的层层束缚,只有最朴素的画面:同门师兄弟扭打在地,这不好。很不好。一股无法言说的焦灼在他厚实的胸膛里拱动。力气他有,想法却没有那么多弯绕。

“别打了!”一声闷雷般的吼声震开了周遭的喧哗,直冲那两个翻滚的师弟而去,连赶来的执律弟子都吓了一跳,愕然看向声音来处。

只见熊天龙分开人群,他那堵墙似的身躯带着巨大的压迫感走到扭打的中心地带。不由分说,一只蒲扇般的、骨节粗大的手猛地伸出,精准地攥住了圆脸师弟赵四的后衣领;另一只铁手则闪电般攫住了尖下巴师弟李兴刚刚挥出的拳头手腕!

这一抓一拿,简单粗暴到极致。那巨大的、不容抗拒的力量如同山洪爆发,两人像被铁钳锁住小鸡崽,瞬间动弹不得,像两片烂菜叶一样被那无可匹敌的巨力硬生生拽离地面,强行从撕扯状态拆分开来!

“噗通!” 力道之大,竟让被分开的两人踉跄着各自向后倒退好几步才勉强稳住身体,险些摔倒。赵四被勒得差点背过气,脸膛由红转青。李兴则感觉手腕像被烧红的铁箍狠狠夹住,剧痛钻心,龇牙咧嘴,眼眶瞬间都湿了。

围观的弟子们一片哗然。执律弟子赶上前,怒斥:“熊天龙!放手!谁让你动粗的?”

熊天龙松开手,浓眉拧成一个疙瘩,瓮声瓮气地回答,声音响得像个被敲响的破锣:“他们都……都扭打在一起了!再打,就……就都坏了!”他那双充满困扰的眼眸固执地望着面前被他强行分开的两人。他看到两张惊愕、痛苦又夹杂着恐惧和愤怒的脸。他觉得不对。他明明阻止了他们继续打架,为什么他们都用这种眼神看自己?像看着洪水猛兽?

“谁要你管!”赵四揉着脖子,喘息甫定就尖声怒骂,“熊傻人!你是不是想勒死我啊?!”他心疼地抚着自己被勒出深红色印子的衣领——这是家里咬牙买了刚送来的细布新衣。

李兴揉着***辣的手腕,那骨头都感觉要被捏碎的滋味让他火气直冲天灵盖:“傻人!你个蛮牛!谁让你捏我?这手腕肿了你能赔吗?赔我的手腕!赔我的鞋!”他指着自己被赵四踩过的新布鞋。

熊天龙愣住了,困惑地搔了搔后脑勺,黑红的脸膛浮现出巨大的茫然。他不明白,明明是在阻止他们毁坏同门情谊,怎么到头来好像又变成了他的错?那两个师弟喷火般的眼神,周遭同门或鄙夷或讥讽的嗡嗡低语,像无数根细针扎在他身上。

这时,一个身影分开众人。负责执法的赵森师兄,身材瘦削,面容严厉,大步走到中心,目光锐利如刀扫过熊天龙和那两个惊魂未定的师弟,声音冷硬:“早课上擅自喧哗角斗,聚众生事,无视门规!来人!拖去戒律堂前广场跪着!斋饭也免了!”

熊天龙张了张嘴,想说话,却最终在那片冰冷的目光和赵四、李兴狠狠挖过来的眼神中垂下头,默默地跟在执律弟子后面,走向戒律堂前那片晒得发烫的青石广场。骄阳似火,***裸地泼在他宽阔黝黑的背上。

正午日头最毒辣的时候,将戒律堂前那片青石广场烤得像一块烧红的铁板。风从山缝里挤过来,都是滚烫干燥的。三条人影跪在广场中间,汗珠一滴滴砸在滚烫的石面上,瞬间晕开一小片深色,旋即又被蒸干。

熊天龙跪在最前头,粗布衣裤早已被汗水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岩石般块垒分明的背肌线条。豆大的汗珠顺着那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滚落,砸在身前的石头上,“噗”一声轻响。他跪得笔直,硬板板的脊梁骨没有一丝弯折。他挺着脖子,黝黑的脸膛因热气和淤塞的情绪憋得通红,浓眉紧锁,目光执拗地直视着前方虚空,像要从中看出一个能解释眼下这一切的答案。为什么?他心里翻来覆去就这三个字。明明是劝阻同门斗殴,为何招来责罚和怨恨?他粗大骨节的手紧紧攥着膝盖处的裤子布料,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跪在他身后左右两边的赵四和李兴则显得狼狈许多。赵四佝偻着背,像只受热的虾米,汗沿着尖下巴不停滴落,他一边抹汗一边小声喘着气咒骂,时不时带着怨毒斜眼剜一下熊天龙的背影。李兴更是忍不住,龇牙咧嘴地不停扭动身体,膝盖下的石板烫得他龇牙咧嘴,***更是酸胀难忍。

“蠢牛……傻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赵四的低声咒骂被热风吹散成碎片,偏偏又断断续续钻进熊天龙耳朵里,“老子新衣毁了……待会还要练功……这腿不得废了?都怪这头傻牛……”

“等着……”李兴也牙缝里挤出字,“等下散了,非……非找这蛮子算账不可……手腕到现在还疼……”

这些如同蚊蚋般钻入耳膜的嗡嗡咒骂,像浸了油的皮鞭,一鞭鞭抽在熊天龙那颗纯然困惑的心上。困惑渐渐蒸腾,发酵,沉淀成了浓稠得化不开的憋闷。这憋闷堵在胸口,沉甸甸坠着那块天生厚实的胸骨,让他连呼吸都觉得吃力。太阳穴突突直跳,脑子里混乱不堪,只觉得这石板的烫热钻进膝盖,一路烧燎到五脏六腑。

罚跪终于结束。熊天龙僵直地站起身,两条小腿因为长时间跪姿而气血不畅,猛地一痛,身体晃了晃才稳住。他没有立刻离开,站在滚烫的广场上发了一下呆。目光瞥见赵四和李兴互相搀扶着,一瘸一拐又相互警惕地走开,看都没看他一眼。他心头那股沉闷的焦灼更加强烈起来。

回到自己的大通铺角落,一股子酸汗与脚丫子混合的浑浊气味扑面而来。同屋的几个弟子正在铺上歪着、躺着扯闲篇,看他进来,顿时一静,互相递了个意味不明的眼神,各自撇撇嘴,翻身的翻身,拿东西的拿东西,当他是空气。

熊天龙沉默地走到自己那简陋的铺位前。铺位上只一张薄垫席,上面一个扁平的粗布包袱。他蹲下身,小心地解开包袱结。里面是几件换洗的粗布衣服,都洗得发白起了毛边。他的目光在包袱皮子里翻寻着,显得有些笨拙。好一会儿,才从最底下一件衣服的内袋里,极其珍重地摸出一个小小扁扁的皮囊。那是他去年冬天,在山脚下赶集时,见猎户卖的野兔皮边角料便宜,买来自己笨手笨脚缝的,用来装他攒下的那几个大钱——不多,却都是每次下山打柴背水挣下的辛苦铜板。铜板很少,除了年节孝敬师父师叔,剩下几个大钱平日几乎舍不得动。

他攥紧这个小皮囊,犹豫了片刻,像是下了某种决心,转身迈开沉重的大步往外走。沉重的脚步声踩在木地板上,发出吱呀的声响。

“傻人又犯什么牛劲了?”有人在他背后嘀咕。

他没回头。径直出了舍门,顶着偏西的日头,沿着山壁凿出的石阶大步往下走。腿脚还有些不灵便,但他步伐迈得很急,几乎要跑起来,只想立刻赶到山下的镇子上。

山下的小镇依着官道,是个进出定远山的必经落脚点。土黄色的路被来往骡马车和脚夫踩得凹凸不平。街道两旁多是铺面不大的商号,木招牌被日头晒得褪色卷边。粮油盐铁杂货铺子散发着混合的、市井特有的气味。空气里浮动着灰尘和汗气,还有劣质酒肆里飘出的浑浊酒香。

熊天龙径直走向镇尾。那里有家小小的成衣铺子。掌柜是个精瘦的老头,正趴在柜台上打盹。熊天龙咚咚的脚步声把他惊醒。

“掌柜……”熊天龙杵在柜台前,声音有些沙哑粗嘎,他那硕大的身躯几乎挡住了铺门透进来的光线。

老掌柜被阴影罩住,揉了揉惺忪睡眼,看着眼前这堵山般的汉子:“呃?定远门的……买点啥?”

“粗布……青色……八尺。” 熊天龙从怀里掏出那个兔皮小钱囊,笨拙地解开束口的皮绳,从里面倒出三枚油亮汗渍的铜钱,小心翼翼地排在老旧的榆木柜台上,“就要……便宜耐穿的。”

老掌柜有些讶异,看了看那三枚钱,又抬眼仔细看了看熊天龙那张木讷憋红的脸,终于慢悠悠站起身,去里间货柜翻找。不一会,拿出一匹颜色发暗、质地粗糙的青布。

“这个,八尺,正好三文。”他把布放在柜台上摊开量。布匹散发着浓重的土腥气,还夹杂着一丝陈旧的霉味。

熊天龙点点头,伸手在粗糙的布匹上摩挲了一下,又拿起那几个铜板递过去。老掌柜收了钱。熊天龙拿起那卷粗布,想了想,又从钱囊里仔细抠了抠,抠出最后两枚边缘磨得更薄的小铜钱,也递过去:“掌柜……这个……”

老掌柜皱眉:“钱够了。你这是?”

“能不能……帮裁一下?”熊天龙指着布,“就……做个褂子那样。”

老掌柜哭笑不得:“我这成衣铺子做裁缝?你看我这老眼昏花的……” 他指了指角落里一个落了灰的大木框,“量布裁缝的活儿有,单做一件工钱比布钱都贵喽!就你这几个子儿……”他摇摇头,没明说,但意思很清楚。熊天龙握紧那布卷,厚嘴唇嗫嚅了两下,脸上更窘,只能闷头卷好布,低声说了句“多谢”,转身快步离开了铺子。背后似乎传来老掌柜低低的叹息:“唉,这傻小子……”

日头偏西,热气未消。熊天龙揣着那卷粗布,低着头往回走,高大厚实的身形在街上显得格外落寞。他路过镇上唯一一家药铺时,脚步不由得顿住了。他踌躇着走到药铺那斑驳发黑的柜台前。

药铺小童正百无聊赖地打着算盘,抬头看见是他——定远门弟子们来买跌打药酒是常事——便放下算盘:“熊师兄,买点啥?”

熊天龙喉咙有些发干,舔了下干裂起皮的厚厚嘴唇,粗声问:“跌打……消肿的……那药末子,还有吗?”他记得那是山上师兄弟常用的一种土方子碾的药粉,便宜,但效力不错,能化瘀行血,对付红肿淤青是有效的。

“虎骨红花散?有的。”小童转身从后排的药斗里拿出一个小纸包,“五文一包。”

熊天龙的脸色霎时黯淡下来,那是一种近乎绝望的僵滞。他下意识攥紧了自己的衣襟,那里面只剩一个空空如也的兔皮囊。他嘴唇蠕动了几下,却说不出话来。脸上的肌肉似乎都因这困窘而微微抽搐着。

小童看着他窘迫的样子,再看看他手里那卷不值钱的劣质青布,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常年在这药铺迎来送往,南来北往的江湖人、苦力脚夫见得多了。他犹豫了片刻,叹了口气:“算了算了。”又伸手从柜台下摸索出一小包东西,纸皮被压得皱巴巴,“喏,这是上回配药剩下的一点渣滓,筛也筛不出啥了,药性差点,凑合也能将就用……”他把那小纸包塞进熊天龙僵硬的手里,“送你了。看你这样子……准是又惹麻烦了吧?”

小童的话没有任何恶意,甚至带着一丝少年人的同情和怜悯。但这“送”字和那“惹麻烦”几个字,却像烧红的针,狠狠扎在熊天龙那层粗粝却格外敏感的神经上。他高大的身躯猛地僵直,连背脊都绷得发痛。

“我……”他喉咙像是被砂砾堵住,想说什么,终究一个字也没迸出来。只是那古铜色的大手死死攥住那包药末,骨节突出,攥得药包几乎要爆开。随即他猛地转身,动作幅度大得带翻了柜台边一张瘸腿板凳。他像是被火燎到尾巴的熊罴,几乎是撞开药铺破旧厚重的木门,巨大的背影跌跌撞撞冲入门外西斜的刺目阳光里。

回到定远门所在的半山时,夕阳的余晖已将山谷染成一片浓烈的暖金色,也照亮了门楼前蜿蜒的石子小径上两个缩在路边的身影——赵四和李兴,各自坐在自己的铺盖卷上,看来是被执律弟子一起轰出来思过的。两人离得远远的,各自臭着脸,显然火气未消。李兴兀自揉着自己红肿不堪的手腕。

熊天龙停在不远的树影下,深吸一口气,山风带着未尽的暑气和草木气涌进肺腔。他迈开步子,几乎是跑到了赵四和李兴中间空地的位置,带起一阵风。

两个垂头丧气的师弟被这突兀动静惊动,齐齐抬头,看到是他,一个露出嫌恶,一个则像见到瘟神般下意识往后躲。

熊天龙没说话,先是将怀里那卷包得严严实实的粗布,重重地往坐在地上的赵四膝盖上一放。布匹分量不轻,又卷得粗笨,砸得赵四膝盖一痛,惊愕地抬头瞪着他,下意识以为这傻人又犯浑了。

“干、干什么你?!”赵四没好气。

熊天龙不答,只是又几步跨到另一边,在李兴错愕又警惕的目光下,他伸出那只古铜色的大手,却不是推搡,而是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郑重,把攥在掌心里那个被汗水浸得有些潮软的小纸包,小心翼翼地搁在李兴脚边一小块还算平整的石头上。

李兴像被烫到一样:“傻人你……你又想怎的?”他狐疑地盯着那纸包。

做完这一切,熊天龙才像是卸下了什么千斤重担,站直了身体,对着两人,嗓门如破锣:“赵……赵师弟,对不住。衣领……扯坏了。布……赔你。”他用粗糙的手指点了点赵四膝盖上的粗布,又转向李兴,喉咙滚动着,吐字有些艰难,“李……李兴师弟,手腕……捏坏了。药……散淤的。”他指了指地上那小小的纸包。

夕阳的金光落在他脸上,映着满面的汗渍,在那浓墨重彩的粗犷五官上涂满一种赤诚到灼热的金色。他说完,没再犹豫,也没看两人脸上瞬间错愕复杂变幻的表情,猛地转过身,迈开大步朝着山上定远门牌楼的方向奔去。沉重的脚步声咚咚作响,踏碎一地的光影,高大的背影被夕阳拖得很长很长,像是要独自奔向悬崖的孤兽。留下背后两个人,茫然地看着自己腿上那廉价的青布和脚边那包被汗水浸透的“药渣”,一时竟忘了言语。空气中只剩下他沉重的脚步回声和粗重的呼吸声,久久回荡在暮色渐浓的山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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