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寒夜絮语
镜背的云纹硌着掌心,冰凉的触感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周……周先生?”
他对着镜面低唤,声音带着不确定的颤音。
前日夜里,这面古镜第一次亮起时,出现的并非什么名垂青史的大人物,而是个自称“周季通”的中年书生。
那人说自己是南朝梁时的幕僚,辅佐过几个县令,最大的功绩不过是帮东家算清了三年的粮税账。
镜面泛起一层淡白的光晕,周季通的身影慢慢显出来。
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锦袍,袖口磨出了毛边,手里还捏着个算盘,噼里啪啦打得不停,见了李承乾,才抬头拱了拱手,脸上堆着几分拘谨的笑。
“公子唤我?”
周季通的声音带着点南方口音,软软糯糯的,“方才正算着一笔账,公子若有难题,且说来听听。”
李承乾看着他那副市侩模样,心里先凉了半截。
比起传闻中呼风唤雨的谋臣,这周季通倒像个街角的账房先生。
可如今他困在这冷宫里,别说卧龙先生,便是能说上话的活人都没几个,只能把这“二流幕僚”当成救命稻草。
“周先生,”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失望,“我想离开这里,可李泰权势日盛,父皇又对我猜忌深重,该从何处着手?”
周季通闻言,算盘打得更响了,珠子碰撞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公子别急,”他拨弄着算盘,头也不抬,“这事儿好比收粮,得先看清谁家有余粮,谁家欠着债。
陛下就是最大的东家,二皇子是抢着缴粮的富户,公子您呢,眼下就像欠着债的穷户,急着要还,反倒容易让人看出破绽。”
李承乾皱眉:“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周季通停下算盘,抬眼看他,眼神里倒有几分清明,“您得先让陛下觉得,您这‘债’这辈子都还不清了,他才会松口气,说不定还能赏口饭吃。”
他伸手在镜面上画了个圈,“就像我从前帮东家对付赖账的佃户,越是跳脚要账的,越让人防备;反倒是那些垂头丧气、说‘这辈子都还不上’的,东家倒会宽限几日。”
这话虽糙,李承乾却听出了点意思:“先生是说,我该装作彻底认命?”
“正是!”
周季通拍了下大腿,算盘珠子又响起来,“您得让所有人都觉得,前太子李承乾己经死了,现在这冷宫住着的,就是个混吃等死的废人。
走路要晃,说话要傻,见了谁都得赔笑脸——傻气越足,安全越稳。”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光装傻还不够,得加点‘料’。
您还记得负责看守冷宫的王统领吗?
那人是个首性子,前几日二皇子的人想在附近安插眼线,被他赶跑了,可见他不待见二皇子。”
李承乾精神一振:“先生想让我拉拢他?”
“拉拢不起,也不必拉拢。”
周季通摇头,手指在算盘上拨出个“一”,“您让李德全找个机会,在他面前‘说漏嘴’,就说您夜里胡话,念叨着‘二皇子只顾着收礼,黄河汛情都忘了’。
这话一传到陛下耳朵里,保管有用。”
“为何?”
“陛下最近正为黄河的事烦着呢!”
周季通笑得像只偷到米的老鼠,“二皇子忙着拉拢大臣,没把汛情当回事,这就是他的错处。
您这话看似疯癫,却像根小刺,扎在陛下心里,让他觉得二皇子‘只顾自己,不顾江山’——就算不信,也得敲打敲打二皇子,这不就给您争取时间了?”
李承乾琢磨着这话,倒觉得比自己瞎撞靠谱。
这周季通虽无经天纬地之才,却精于这些市井间的算计,对付眼下的困局,或许正合用。
“只是……”他还有些犹豫,“若陛下追问起来,我岂不是自讨苦吃?”
“您是废太子啊!”
周季通笑得更欢了,“一个被废黜、据说还疯疯癫癫的人,说的话算什么凭据?
陛下最多骂您两句‘不成器’,绝不会真的怪您——他要是怪您,反倒显得自己跟个疯子计较,跌了身份。”
窗外的风卷着残雪打在窗上,李承乾看着镜中那个捏着算盘、一脸精明的书生,突然觉得这冷宫的寒气似乎散了些。
他从前总想着效仿先贤,行光明正大之事,却忘了这宫墙里的生存之道,有时就藏在这些看似不入流的算计里。
“先生还有什么指教?”
周季通收起算盘,神色正经了些:“公子若想长远计,光靠装傻和挑拨还不够。
得有自己的进项,哪怕只是些小钱。
李德全在宫里熟,您让他悄悄帮人传些平安信,或是帮嫔妃打听点宫外的新鲜事,换些银钱——有了钱,才能打点底下人,才能知道更多消息。”
他拍了拍胸口,“这攒钱的法子,我最拿手,下次给您列个明细。”
镜面的光晕开始变淡,周季通的身影渐渐模糊:“我这魂魄附在镜上,耗不得太多力气,公子照我说的做,三日后我再来。
记住,眼下别求大富大贵,先求个‘没人惦记’。”
光晕散去,铜镜恢复了暗沉。
李承乾捏着镜子,指尖还残留着冰凉的触感。
他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第一次觉得,这看似无路可走的冷宫,或许真能找出一条缝来。
次日清晨,李德全端着稀粥进来时,差点被吓倒。
只见李承乾缩在榻角,头发乱糟糟的,见了他就咧开嘴傻笑,嘴角挂着涎水,说话也颠三倒西:“粥……要甜的……二弟有糖……不给我……殿下!”
李德全慌了神,伸手去摸他的额头,“您这是怎么了?
是不是夜里冻着了?”
李承乾一把打开他的手,嘿嘿笑着往榻里缩:“冷……要睡……”李德全看着他这副模样,眼圈红了,转身就往外跑:“奴才这就去求王统领,给您加床被子!”
他没注意到,自己转身的瞬间,榻上“疯傻”的人悄悄抬了眼,目光里没有半分痴傻,只有一片沉静的算计。
当天傍晚,李德全果然在冷宫门口“偶遇”了王威。
老太监一边抹泪,一边絮絮叨叨地说自家殿下如何疯癫,又如何胡言乱语念叨“二皇子忘了黄河汛情”,说得情真意切,连王威那张素来紧绷的脸,都松动了几分,只沉声说了句“知道了”,便转身离去。
夜色渐深,李承乾躺在榻上,听着窗外的风声,慢慢闭上眼。
他知道,周季通的第一步棋,己经落下去了。
这宫墙里的路,从来都不好走。
但只要肯低下头,哪怕学些市井的算计,总能一步步挪出去。
他攥紧了枕头下的青铜镜,镜背的云纹硌着掌心,像一道粗糙却坚实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