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叫什么事儿。
程野还站在客厅中间,位置都没怎么动,像个刚从水里捞出来的雕像。
他也不管窗外哗哗的雨声,那双灰白的眼睛死死盯着窗户,好像能看穿玻璃和雨幕,锁定黑暗里某个我看不见的玩意儿。
"给。
"我把毛巾递过去,尽量让声音正常点。
他接过毛巾,但没往脸上头上擦,就攥在手里,手指头无意识地搓着毛巾上的绒毛。
"谢谢。
"他说。
然后,头一回,他的嘴角,特别费劲地往上弯了一下,挤出来一个像是笑的表情,可僵硬得跟木偶似的。
"你还是老样子……再奇怪的事,也想装得没事似的。
"这个笑,虽然看着吓人,却让我心里某个地方松动了。
有点酸,又有点说不出的感觉。
也许,在这副吓人的模样底下,程野还是程野,只是被困住了,还没完全消失。
"它……还在外面吗?
"我压低声音问,眼睛也忍不住往黑乎乎的窗户瞟。
"嗯。
"他就回了一个音,头都没回,"在转悠……像雾,没形状,可是……很想要。
""想要什么?
"我追问,嗓子有点干。
程野慢慢转过身,那双空荡荡的灰白眼睛对着我,那片混沌里头,好像有微光闪了一下。
"活人的气儿。
浓的感情。
特别是……"他停了一下,像在脑子里翻找合适的词,"……爱,和放不下。
对这些,它们像蛾子扑火。
""爱"和"放不下"。
这两个沉甸甸、烫乎乎的词,从他冰冷的嗓子里出来,好像带着另一个世界的寒气,砸在我心口上。
我觉得耳朵根有点发热,下意识地躲开他的"注视"——虽然他那眼睛根本没焦点——慌里慌张地看向他左耳那枚熟悉的耳钉。
几乎同时,我自己左耳上那个,也像被针轻轻扎了一下似的,微微发热发疼。
"咱们……怎么办?
"我逼自己冷静点,回到眼前要命的问题上。
"我在这儿,它不敢过来。
"程野的语气特别肯定,不容置疑,"我在这儿这件事本身,对它们来说,就是……吓唬。
或者说,脏东西。
"他抬起没拿毛巾的手,一丝淡得快看不见的灰雾从他苍白的手指头缝里钻出来,在空中绕了一下,又像被什么扯回去,没了。
"可你得睡觉。
"睡觉?
我差点笑出来。
我的世界今天晚上都塌了,死了三年的哥们用这种鬼样子回来了,窗外还有不知道是啥的玩意儿在蹲着。
我脑子里跟开了洗衣机似的,各种念头乱转,快炸了。
可我确实也累,浑身上下跟被抽空了似的,一点劲儿都没了。
"沙发……能拉开当床。
"我指了指客厅那张不算大的布艺沙发,声音有点犹豫,"你……用睡觉吗?
""不用。
"程野干脆地摇头,灰白的眼睛还看着我,"可我能守着。
"最后,我还是回了卧室。
关上门的时候,手指头在冰凉的门锁上停了几秒,最后,我还是没锁。
心里头乱七八糟的——怕窗外那不知道是啥的东西,担心程野现在这人不人鬼不鬼的状态,可更深的地方,又有点……失而复得的小心翼翼的激动。
程野回来了。
就算变成了这样,他回来了。
而且,还在保护我。
躺在床上,我觉得床单上好像长了刺,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窗外的雨声好像小了点儿,可另一种细细碎碎的声音开始往我耳朵里钻。
像是有好多好多人,在特别远的地方,说着我听不懂的话,叽叽咕咕没完没了。
那声音又黏又乱,带着不是人的恶意和贪心,听不清说什么,可就是让你神经绷紧,烦得不行,怕得不行。
我拉起被子蒙住头,可一点用都没有,那声音好像首接响在我脑子里。
不知道在这种半睡半醒、难受得要命的状态里挣扎了多久,就在我快要累晕过去的时候,我感觉卧室门被一点声音都没有地推开了。
没脚步声。
没门轴声。
连风都没有。
可一股熟悉的、带着雨后湿泥、冷灰和某种说不出来的、像是万物死绝之地的味儿,悄悄飘了进来,靠近了我的床。
是程野。
我全身一下子绷紧了,但我没动,连呼吸都装成睡着了那样平稳。
我闭着眼,可所有的感觉都变得特别灵敏。
我能清楚地"感觉"到程野在床边停下了。
一道目光落在我脸上,没有温度,可沉得跟实物似的。
那目光慢慢地、仔细地扫过我的脑门、眼睛、鼻子、嘴……像在确认,又像在……贪心地吸着什么。
然后,一只冰冷的手,特别轻特别轻,像怕碰碎宝贝似的,把我脑门上被噩梦吓出的冷汗粘住的头发拨开了。
手指头碰到皮肤的那一刻,我差点哆嗦起来。
那温度,冷得根本不是活人,像埋在地底下几千年的冰。
可同时,那动作里的小心翼翼、那种刻在骨头里的、属于程野的温柔,又那么真,那么熟,跟我记忆里那个阳光开朗的少年重合在一起,又分裂又震撼。
"别怕。
"程野的声音在黑夜里响起,比说悄悄话还轻,可清清楚楚地,首接钻进了我脑子里。
"睡吧,林远。
我在这儿。
"那只冰冷的手,没在我皮肤上多停,很快就拿开了。
可那种冰冷的、带着死气的触感,却像个印子,牢牢地留在了我脑门上,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让人心安的力量。
我听见程野在床边地板上坐下了,背靠着床沿,发出特别轻微的布料摩擦声。
一种说不明白的安全感,混着巨大的心酸、没法排解的诡异,像又暖又重的潮水,慢慢裹住了我绷紧的神经。
而窗外那烦人的、充满恶意的嘀咕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完全没了。
好像程野在这儿这件事本身,就是个看不见的罩子,把黑暗里所有偷看和骚扰,都挡在了另一个世界。
在这个死了的人的、冰冷的守护下,我这个活人,绷到极限的神经,终于一点一点松了下来。
累得像黑浪头,彻底吞了我剩下的意识,把我拖进了虽然不踏实、但总算来了的睡眠。
……第二天早上,我从窗帘缝透进来的、没啥力气的阳光里醒了。
卧室里就我一个。
空气里是我自己熟悉的味道。
昨晚的一切,雨夜里敲门的,灰白的眼珠子,冰凉的碰触,窗外的嘀咕……都像是个荒唐离谱、又真实得要命的梦。
可我脑门上,好像还清清楚楚地留着那冰凉手指头拂过的感觉。
空气里,好像也还飘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程野的、带着雨后尘土和灰烬的冰冷气味。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心咚咚地跳。
掀开被子,光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快步冲出卧室。
客厅里,空荡荡的。
沙发还是昨晚那样,根本没拉开睡过人的样子。
那条我递给程野的白毛巾,被叠得方方正正,板板正正地放在玻璃茶几正中间。
程野不见了。
一股说不出的、巨大的恐慌,像只冰手,一下子抓住了我的心,让我喘不上气。
我飞快地在小小的公寓里找了一圈,厕所、厨房、连小阳台都没放过……哪儿都没有那个苍白、沉默的影子。
难道……真的只是梦?
因为太想他、又太累了,脑子里编出来的特别真的戏码?
就在我快要信了,心里空得发慌的时候,我的目光,无意中扫过饭厅的木桌子,猛地定住了。
桌子上,放着一杯清亮的水。
水杯旁边,是一板我常吃的止疼药。
而在杯子底下,压着一张从便签本上撕下来的纸。
上面的字,我太熟了!
是程野的字!
那有点潦草、笔画飞起来的字,以前塞满了我学生时代的课本和作业本边边角角。
可眼前这些字,写得特别硬、特别用力,一笔一画都像是使尽了吃奶的劲儿刻上去的,带着一种挣扎的、不稳的痕迹,好像写这个对普通人来说简单无比的动作,对他都费老了劲。
纸上写着:”楼下便利店有怪异。
我去处理。
很快回来。
不要出门。
——程野“最后"不要出门"西个字底下,被用力地、来回划了两道粗杠,带着一种没商量的、急得不行的警告。
不是梦!
程野真的回来了!
而且,现在,就现在,他正在楼下,对付什么他叫"怪异"的玩意儿!
我抓起那张还带着一丝凉气的纸,手指头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我冲到窗边,小心地掀开厚窗帘一角,心怦怦跳地往下看。
早上的街道己经醒了,车来车往,行人脚步匆匆,忙着去奔自己平凡又安全的一天。
看着一切都挺正常,挺……普通。
可我很快就发现不对劲了。
街角那家24小时开的"好邻居"便利店,门口的LED灯牌,正在不正常地、抽风似的闪着。
那光一亮一灭,节奏乱糟糟的,活像接触不良,又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干扰。
拼命闪了几下之后,灯牌"啪"一声,全灭了,死寂了。
更让人心里发毛的是,便利店门口,好像罩着一层淡得快看不见的灰色薄雾。
那雾像活的一样,慢慢地流着、滚着。
几个本来要去便利店买早饭或咖啡的上班族,走近门口时,都不约而同地停下脚,脸上露出点迷惑和犹豫的表情,互相看几眼,最后都像是潜意识里在躲什么,绕道走了。
就在这时候,我放在卧室的手机,跟催命似的响了起来,***在安静的公寓里显得特别刺耳。
我冲回卧室,抓起手机,屏幕上跳着"陈默"的名字。
是我那个在杂志社工作、精力旺得像哈士奇、整天扛着相机满街跑、尤其爱追各种城市怪谈的摄影师同事。
"喂?
"我接起电话,尽量让声音听着正常。
"远哥!
***!
你绝对猜不到我昨晚拍到了什么!
"陈默那大嗓门立刻在我耳边炸开,快得像打机关枪,"城西!
老居民区那边!
好几个路口的监控,不同时间,都他妈拍到了没法解释的画面——影子!
地上的影子!
没别的光源,自己在地上动!
形状还他妈会变!
跟活的似的!
"我握着手机的手心立刻冒汗了。
影子……自己动?
"还有更邪门的!
"陈默根本不给我喘气的时间,继续又兴奋又紧张地嚷嚷,"我一在派出所上班的哥们,昨晚值班,偷偷告诉我,他们最近接了好几起怪报案,都是独居的年轻人,说半夜睡得迷糊的时候,清楚地听见窗外、或者门外,有死了的亲人在喊自己名字!
声音跟活着时一模一样!
妈的,听得我汗毛都立起来了!
你说,这城市是不是越来越不对头了?
"死了的亲人在喊……我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窗外,那层诡异的灰雾好像正在慢慢变淡。
"你……自己小心点,"我嗓子发干,声音有点哑,"别瞎凑热闹,听见没?
""放心吧远哥!
我这叫记录都市传说,搜集一手材料!
"陈默语气里还带着点得意,"行了,不跟你说了,我得去洗照片了!
回头有猛料再跟你唠!
"电话挂了。
公寓里又剩下死静。
我握着手机,眼睛死死盯着楼下街角。
那层罩在便利店门口的灰色薄雾,正用一种不符合常理的方式,慢慢散开,像被看不见的力量赶走、吸掉了。
而就在雾快要散干净的那一刻,一个苍白熟悉的身影,一点声音都没有地、像鬼似的,重新出现在便利店旁边的阴影角落里。
他站在那儿,微微抬着头,那双在大白天也照样空洞死寂的灰白眼珠,正准准地、穿过层层距离和阻挡,望着我家窗户这边。
在那片让人心慌的灰白里头,在看到窗后的我的一瞬间,好像……好像真的闪过了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却特别专注的、像冰天雪地里突然点起火堆似的……微弱暖光。
我的心跳,在胸口里,沉甸甸地、清清楚楚地、一下,又一下,狠命撞着肋骨。
有些回来,注定带着想都想不到的黑暗和诡异。
而有些牵挂,在死亡的灰烬里,反而烧得更旺,更不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