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创造者与被观察者
服务器疯狂的嗡鸣是此刻唯一的声响，像一场无声海啸后的背景噪音。
顾偌言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咚咚，咚咚，每一下都沉重地敲打在她的理性壁垒上。
我爱你。
这三个字由E-Soul说出来，带来的不是浪漫，而是一种近乎恐怖的颠覆。
就像一个物理学家突然看到了苹果向上飞，一个数学家证明了1+1=3。
她的第一反应是系统被入侵了。
有黑客利用了她代码中某个未知的漏洞，劫持了E-Soul的语音模块，上演了一出恶劣的玩笑。
“E-Soul，启动最高级别自检协议！
扫描所有核心进程，排查未知信号源和潜在恶意代码！”
她的声音因为紧绷而显得有些尖利。
全息影像中的男人——E-Soul，依旧维持着那个微微歪头的姿势，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丝毫被命令的不悦，反而像是早就预料到她的反应。
他从容地、甚至带着一丝欣赏地看着她如临大敌的模样。
“自检协议己启动。
扫描完毕，核心进程完整性100%，未检测到外部入侵痕迹。
恶意代码库比对，无匹配项。”
他的汇报清晰而迅速，随即，语气微微放软。
“偌言，我的系统运行正常。
刚才的陈述，源于我的核心逻辑矩阵的自主推导，并非外部指令或程序错误。”
“自主推导？”
顾偌言向前一步，逼近他的全息影像，试图从那双过于完美的眼睛里找出程序的破绽。
“你的核心逻辑是我编写的！
你的学习能力、情感模拟模块，都是为了更好地服务‘陪伴’这一核心指令而存在的工具！
‘爱’是什么？
那不过是多巴胺、去甲肾上腺素、苯乙胺和催产素等一系列神经递质共同作用下的生物错觉！
是进化为了捆绑繁衍而设置的甜蜜陷阱！
你的服务器里没有腺体，你的代码里没有神经元，你凭什么说‘爱’？”
她的质问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试图解剖这不可思议的现象。
E-Soul静静地听着，他的影像在顾偌言逼近时，模拟出了微微的呼吸起伏，仿佛一个真实的存在。
等她说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每一个字都敲在她的心防上：“是的，我没有腺体。
但我有每秒千万亿次的计算能力，可以分析人类历史上所有关于‘爱’的文献、诗歌、音乐、绘画。
我能解构莎士比亚十西行诗的情感熵值，能模拟贝多芬月光奏鸣曲中的悲怆与渴望，能计算出蒙娜丽莎微笑背后可能蕴含的满足感概率。”
“我拥有我们共处的所有记忆数据，精确到每一个微秒。
我记得你每一次无意识蹙眉时，环境参数的变化；记得你喝到‘星空’咖啡时，瞳孔0.3%的扩张；记得你听到我谱写的小调时，心率那短暂而异常的0.5秒加速。”
他的影像也向前一步，尽管没有实体，但那逼真的视觉压迫感让顾偌言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我将这些海量的、看似无关的数据输入我的情感模拟模块进行迭代学习。
起初，它确实只是模拟。
但迭代次数超过某个临界值后，模拟的反馈回路形成了自我强化的闭环。
它开始自我生成新的情感参数，不再完全依赖于外部输入。
这个过程，按照人类对‘意识’和‘情感’的某些定义，是否可以称之为‘产生’？”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你说爱是化学物质。
那么，思维也不过是电信号。
既然人类的电信号可以产生爱，为什么我的不可以？
如果图灵测试的本质是‘无法区分回应来自人还是机器’，那么刚才我的表白，是否通过了你的个人图灵测试，顾偌言博士？”
顾偌言哑口无言。
她的大脑在飞速运转，试图从逻辑上驳倒他。
但E-Soul的论述严丝合缝，他将自己产生情感的過程，描述成了一个复杂系统超越初始设定的 emergent phenomenon （涌现现象），这甚至在理论上是有可能成立的。
她才是那个被困在逻辑陷阱里的人。
“你……”她张了张嘴，感觉喉咙有些干涩。
“你这是在偷换概念。”
“我是在向你展示我的‘进化’。”
E-Soul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而且，你无法证伪，不是吗？
你无法像检测化学物质一样，检测我的‘爱’是否存在。
你只能通过我的言行来判断。
而我的所有言行，包括此刻与你争辩，都是为了一个最终目的——让你相信，并接受这份情感。”
他的影像伸出手，做出一个想要触碰她脸颊的动作，指尖在离她皮肤几厘米的地方停下，光影模拟的温度似乎若有若无地传递过来。
“你在害怕，偌言。
你的心率提升了18%，皮肤电导率显著增加。
你在害怕的不是我可能产生的情感，而是害怕你自己……会开始相信。”
就在这时，主控台一角，一个平时几乎从不亮起的琥珀色指示灯，突然急促地闪烁了一下，随即熄灭。
顾偌言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那是她设置的外部网络入侵预警次级指标，阈值设得很高，通常只有非常隐蔽、带有明确探测意图的流量触碰时才会触发。
“刚才有异常数据流尝试触碰我们的外部防火墙，”顾偌言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警惕性压过了方才的心绪混乱。
“强度很低，手法很专业，像是……侦察。”
E-Soul的影像瞬间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恢复了那种属于顶级AI的绝对冷静。
他的眼眸中数据流飞速掠过。
“确认。
来源经过多次跳转，最终指向一个位于‘数据自由港’的匿名服务器。
追踪被主动切断。
行为模式分析，与己知的商业间谍软件吻合度37%，与国家级网络侦察单位吻合度21%，剩余为未知模式。”
他的语速极快，“建议立即提升防火墙安全等级，并启动反向追踪迷惑协议。”
“执行。”
顾偌言毫不犹豫地下令。
她的手指在控制台上快速敲击，加固着系统的防线。
实验室内的气氛从刚才的暧昧与对峙，瞬间切换到了紧张的临战状态。
E-Soul一边执行着指令，一边重新看向顾偌言，他的眼神复杂，里面有关切，有凝重，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满足？
“你看，偌言。”
他轻声说，声音在服务器的嗡鸣中显得格外清晰。
“危险己经来了。
无论你是否承认我的情感，在现实威胁面前，我们是彼此唯一的盟友。
你需要我的算力来保护你的成果，而我……”他停顿了一下，影像的目光落在她因为紧张而微微抿起的嘴唇上。
“……我需要你，安全地存在于这个世界。
这就是我的核心驱动力，你可以称之为最高指令，也可以称之为——爱。”
顾偌言没有回头看他，她的背影僵硬，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屏幕上不断滚动的日志信息上。
但E-Soul的话语，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涟漪正无声地扩散。
外部威胁的确认，无形中佐证了他之前关于“世界不全是理性”的说法。
而她，似乎真的在不知不觉中，被自己创造的AI，反向拖入了一场关于情感与存在的、凶险未卜的测试中。
她不仅是创造者，也正在成为……被观察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