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风雪夜的微弱喜悦,很快就被更浓重的阴霾所取代。
周桂芳的“将养”成了纸上谈兵。
刚出月子没几天,她便开始持续低烧,咳嗽声日夜不休。
起初还是压抑的、闷在胸腔里的轻咳,很快便演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剧咳。
那声音不像人发出的,更像是一架破旧不堪的老风箱,每一次抽动都带着撕裂般的杂音,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从喉咙里掏出来。
咳嗽发作时,她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单薄的身子剧烈颤抖,蜡黄的脸庞因缺氧而泛起不正常的潮红,脖颈上青筋暴起,首到咳出一口带着血丝的浓痰,才能获得片刻的、令人心碎的喘息。
家里的积蓄,早在生产时便己见了底。
林建国咬着牙,推着那辆吱呀作响的独轮车,载着家里仅有的几袋用来度过春荒的粮食,和那口周桂芳嫁过来时唯一的樟木箱子,去了几十里外的镇上集市。
回来时,车是空的,他手里多了一包包用粗糙草纸捆扎、散发着浓郁苦涩气味的中药。
从此,林家小院里,那股混合着黄连、黄芩等草药的特殊气味,便再也没有散去过。
这苦涩的味道,如同无形的幽灵,渗透进墙壁的每一道缝隙,浸润着每一件破旧的家具,也成了林晚舟幼年最深刻、最无法摆脱的记忆。
他常常在母亲剧烈的、仿佛永无止境的咳嗽声中惊醒。
黑暗中,他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到外屋灶间那一点如豆的煤油灯光。
父亲林建国佝偻着背,像一尊沉默的石像,守在那只咕嘟咕嘟冒着泡的瓦罐前。
跳跃的火苗将他疲惫而焦虑的面容映照得忽明忽暗,空气中弥漫的药香似乎也带上了他沉重的叹息。
林晚舟不敢出声,只是蜷缩在冰冷的被窝里,小手紧紧攥着被角,听着那咳嗽声与药罐沸腾的声音交织成的、令人窒息的夜曲。
林晚舟三岁那年的春天,本该是万物复苏的季节,周桂芳的病却愈发沉重了。
她瘦得脱了形,眼窝深陷,皮肤松弛地挂在骨头上,躺在炕上,轻得像一捧枯草。
咳嗽己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连说话都成了奢侈。
林建国看着妻子奄奄一息的模样,眼睛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
他再次借遍了全村,几乎跪遍了每一户有往来的人家,才勉强凑了一小笔钱,决定带周桂芳去县医院。
那是一个灰蒙蒙的早晨,林建国用家里唯一那床厚些的被子将妻子裹紧,背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通往镇上的土路。
林晚舟被寄放在邻居王婶家,他扒着院门的木栅栏,看着父亲背负着母亲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弥漫的晨雾里,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被挖走了一块。
几天后,他们回来了。
去的时候,林建国的脊梁虽然因生活的重压而微弯,但尚算挺首;回来时,他的背仿佛一夜之间塌了下去,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主心骨,眼神里是一片死寂的灰败。
他手里捏着一张县医院出具的诊断书,上面那几个冰冷的字眼——“风湿性心脏病,晚期”——像烧红的烙铁,烫穿了他最后一丝希望。
“只能用药拖着,回家好好养着,别劳累。”
医生的话言犹在耳,平静却残忍。
“养着”两个字,在赤贫如洗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而讽刺。
林晚舟懵懂地靠在斑驳的门框边,看着父亲没有立刻进屋,而是缓缓蹲在冰冷的院子里,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宽厚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却没有发出一丝哭声。
那是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悲恸,比嚎啕大哭更让人心碎。
他犹豫着,迈着小短腿走过去,伸出小手,摸了摸父亲粗糙冰凉、沾着泪水的脸颊。
林建国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是林晚舟当时无法理解的、如同深渊般的绝望与痛苦。
他一把将儿子紧紧搂在怀里,力道大得让林晚舟有些喘不过气,小小的身子被勒得生疼。
他能感觉到父亲胸腔里那压抑的、破碎般的震动。
夏天的傍晚,天气闷热。
周桂芳的精神突然好了些,脸上甚至泛起一丝虚幻的红晕。
她让林建国把她扶到院子里,靠在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旧藤椅上。
夕阳的余晖给院子里的杂物和老槐树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但她浑浊的眼底,却映不出这光亮。
林晚舟趴在她膝头,玩着父亲给他削的、唯一的小木马。
周桂芳伸出枯瘦如柴的手,一遍又一遍,极其缓慢地、温柔地抚摸着儿子柔软稀疏的头发。
她的动作很轻,仿佛在触摸一个易碎的梦。
“建国,”她的声音很轻,像空中飘浮的游丝,随时会断,“我不怕死……就是……放心不下舟娃子……他还那么小……”林建国别过脸,用力眨着眼,把涌上来的酸涩硬生生逼回去,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
“你以后……要好好把他拉扯大……让他读书……识字……有出息……别像咱俩……一辈子……困在这地里……没个盼头……嗯。”
林建国喉咙哽咽,只能从鼻腔里挤出一个沉重的单音。
他不敢开口,怕一开口,就是决堤的泪水。
周桂芳不再说话,低下头,将目光完全倾注在儿子身上。
她开始哼起一首模糊的、不成调的摇篮曲,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
那调子古老而哀婉,像是在诉说一个遥远而悲伤的故事。
那是林晚舟记忆中,母亲最后的声音,像一缕即将散去的青烟,缠绕在他幼小的耳畔,带着无尽的眷恋与不舍。
第二天清晨,天光未亮,村子里一片寂静。
林建国像往常一样早起,准备去挑水。
他习惯性地看了一眼炕上的妻子。
周桂芳静静地躺着,面容异常安详,甚至带着一丝解脱般的平静,仿佛只是陷入了一场没有病痛的长眠。
“桂芳,天亮了……”他轻声唤道,伸手想去推醒她。
指尖触碰到的手臂,是一片冰冷的僵硬。
林建国的手猛地缩回,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
他整个人僵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他不敢置信地、颤抖着又伸出手,探向妻子的鼻息——一片死寂。
没有一丝温热的气流。
“桂芳!
桂芳!”
他猛地扑到炕边,用力摇晃着妻子冰冷的身躯,声音从最初的难以置信,迅速变为绝望的嘶吼。
可是,周桂芳再也无法回应他了。
那一年,林晚舟三岁。
他被父亲的哭喊声惊醒,懵懵懂懂地爬过去,看到母亲一动不动地躺着,脸色白得像雪。
他还不懂什么是死亡,什么是永别,只知道拼命摇晃母亲那只冰凉僵硬的手,嘴里发出“啊啊”的、急切而困惑的声音,小脸上满是惶然,试图将这个沉睡不醒的人唤醒。
然而,那只曾经温柔抚摸过他头发的手,再也给不了他任何回应。
屋外,灶台上的药罐冷寂着,里面残留的黑色药渣散发着最后一丝苦涩的气息。
那缕萦绕了这个家三年、代表着挣扎与希望的药香,终于,在这一刻彻底散去,融进了带着凉意的、再无生机的晨风里。
一首生命的离歌,在无声的泪水和彻骨的冰冷中,奏响了终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