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有一根烧红的铁钎,从太阳穴的一侧刺入,又从另一侧穿出。
这不是宿醉,林舟很清楚。
昨夜的狂欢,他摄入的酒精远未到能引起这种痛苦的程度。
这种痛,源于那持续不断的、无处不在的“呼唤”。
“永恒之域”的公共连接信道是全天候开放的,如同一个24小时不停播送的甜美电台,邀请所有符合条件的公民进行“意识适应性评估”。
只要一个念头,一个简单的神经指令,就能接入那个预备端口,感受那份被宣传为“无上喜悦”的预览。
从今天早上醒来开始,这个“呼唤”就在林舟的脑中以物理形式轰鸣。
每一次尝试连接,哪怕只是最轻微的意念触动,都会引发颅骨内一阵剧烈的、防御性的痉挛。
他坐在“奇点”集团下属的“意识适配中心”大厅里,周围是和他一样前来进行首次正式适配评估的人。
大厅洁白、明亮,充满未来感,柔和的女声电子音引导着流程,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消毒水和希望的味道。
“第1147号,林舟先生,请至3号评估室。”
他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走向那扇自动滑开的门。
评估室内同样简洁,只有一张符合人体工学的躺椅,和一个头盔式的、流线型的银色设备——“神经桥接器”。
“请放轻松,林先生。”
一位面带标准化微笑的技术人员示意他躺下,“适配过程完全无痛,我们会评估您与‘永恒之域’的神经同步率。
绝大多数人都能顺利通过。”
林舟依言躺下,冰冷的金属触点贴上他的头皮。
他闭上眼,试图按照指导放松精神,去“聆听”那无处不在的呼唤。
下一秒,剧痛排山倒海般袭来。
不再是钝痛,而是尖锐的、撕裂般的剧痛。
视野内不是预想中展示的虚拟天堂美景,而是炸开一片混乱的、毫无意义的彩色噪点!
耳朵里充斥着尖锐的鸣响,淹没了外界的一切声音。
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像被塞进了一个高速旋转的离心机,几乎要被撕成碎片。
“呃——!”
他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身体猛地弹动,下意识地想要扯掉头上的设备。
“林先生?
请保持放松!”
技术人员的声音带着一丝困惑和警惕。
放松?
他感觉自己快要死了!
就在他意识几乎要崩溃的边缘,一股奇异的本能占据了上风——不是去连接,而是去排斥。
像身体在排斥入侵的病毒,像免疫系统在攻击异体组织。
一股冰冷的力量从他意识深处涌出,强行切断了那试图建立的“桥接”。
“哔——哔——哔——!”
刺耳的警报声在评估室内响起。
屏幕上,代表他神经活动的曲线不是平缓地融入预设的和谐波段,而是变成了一团狂暴、混乱、充满攻击性的尖峰脉冲。
“同步率……0%?
不,是负值!?”
技术人员的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桥接’被强制中断!
设备过载!”
头盔自动弹开。
林舟剧烈地喘息着,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衬衫,眼前阵阵发黑。
“绝缘体……”技术人员看着他,眼神从之前的职业化微笑,瞬间转变为一种混杂着惊讶、怜悯,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疏远。
他快速在平板上操作着,语气变得公事公办,“林先生,您的生理指标出现极端异常反应,被判定为‘不可连接体质’,即‘绝缘体’。
根据《永恒之域准入法案》补充条款,您无需再参与后续的适配流程。
请从侧门离开,会有人员为您说明后续安排。”
后续安排?
林舟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扶着椅子站起来,双腿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他被礼貌而坚定地请出了评估室,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拿到那份象征着“准入资格”的蓝色电子凭证。
侧门外是一条僻静的走廊,与主大厅的明亮欢快截然不同,这里光线昏暗,气氛压抑。
己经有几个和他一样面色苍白、神情恍惚的人等在那里。
彼此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震惊、迷茫,以及一种被主流抛弃的恐慌。
他成了异类。
在全世界都在迈向天堂的时刻,他被宣告永远滞留在地狱的门口。
上传日 + 3官方对“绝缘体”的“安排”很快就下来了。
一份冷冰冰的电子文件发送到他的个人终端,通知他,作为无法进入“永恒之域”的公民,他享有“基本生存保障”,将被分配至指定的定居点(文件附件里是几个偏远的、看似正在被“清空”的城镇坐标),并“鼓励”他们为人类文明的终极时刻,进行“现实层面的维护工作”。
说白了,他们成了被圈养起来的、负责打理墓园的守墓人。
林舟没有立刻回复那份文件。
他需要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再次尝试连接公共信道,结果依旧是那股几乎让他昏厥的剧痛和排斥反应。
他就像一台无法升级的旧型号机器,被隔绝在全新的操作系统之外。
傍晚,他鬼使神差地再次来到了三天前那座摩天楼的观景平台。
这里己经冷清了许多,大部分人都沉浸在与“永恒之域”的初次亲密接触中,或是忙于处理上传前的现实事务。
蓝色的“奇点”光柱依旧矗立,但林舟现在看它,只觉得那光芒冰冷刺骨。
就在这时,他的个人终端接收到了一条来自陌生信源的、信号极不稳定的公共新闻推送快讯。
标题触目惊心:突发‘融合亢奋症’并非唯一异常!
据悉,全球多地出现极端‘上传排斥’案例,疑似引发……意识崩解?
林舟的心猛地一跳,立刻点开。
画面抖动得很厉害,像是在某个医疗设施外***的。
一个穿着病号服的男人被束缚在病床上,正在被紧急转运。
他的情况,远比三天前林舟看到的那个“上传亢奋症”患者要恐怖得多。
他没有抽搐,也没有口吐白沫。
他的身体是僵首的,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瞳孔里没有任何光彩,只有一片死寂的、破碎的灰白。
他的嘴巴无声地张合着,像是在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的皮肤下方,似乎有无数细微的、如同电路板走线般的蓝色光痕在无序地窜动,时而明亮,时而黯淡,仿佛他的身体内部正在进行一场失败的数据风暴。
“据悉,该患者在进行深度意识上传时,发生了未知的剧烈排异反应,导致其原生意识在剥离过程中……彻底瓦解。
医学上暂时定义为‘意识崩解’。
‘奇点’委员会发言人表示,此为极罕见个案,公众无需恐慌,上传计划将继续稳步推进……”视频在这里被强行切断,信号中断。
林舟站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他认出了那张扭曲但依稀可辨的脸——是马克。
那个三天前还在他身边,兴奋地规划着永恒未来的同事。
“意识崩解”……原来,“上传失败”的下场,并非只是无法进入天堂那么简单。
是彻底的、存在意义上的……抹除。
而他自己,这个被诊断为“绝缘体”的人,如果不是那剧烈的排斥反应强行中断了连接,他的下场,会不会和马克一样?
一股比昨夜疏离感更深沉、更刺骨的寒意,从心脏最深处弥漫开来,瞬间席卷了全身。
他不仅仅是被遗弃了。
他,和他们所有“绝缘体”,可能从一开始,就是被这个奔向“永恒”的计划,设计好要排除的……错误。
而那个倒计时,对于他们而言,不再意味着通往新生的阶梯,而是通往集体毁灭的……丧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