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薄荷星

下午第二节课的数学课，时间是黏在鞋底的口香糖，怎么都甩不脱。

窗户大开着，却透不进一丝风。

阳光带着重量，沉甸甸地压在每个昏昏欲睡的肩膀上。

老旧的吊扇在头顶“吱呀吱呀”地转，搅动着凝固的空气，把粉笔灰扬成一道昏黄的光柱。

老师在讲台上讲着辅助线和三角函数，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午后特有的、沙哑的倦意。

沈星辰觉得自己成了一块正在融化的黄油。

更要命的是黑板角落那道几何证明题。

几条线纠缠在一起，像个死结。

她拧着眉，笔帽在牙齿间饱受摧残，留下深深的齿痕。

橡皮擦的顶端己经被她无意识地抠掉了一小块。

桌下的腿也不安分，膝盖抵着桌腿，脚尖悬空，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着地面，仿佛这样就能把缠住的思路抖开。

前桌的王胖早己放弃抵抗，脑袋一点一点，几乎要栽到桌上去。

她甚至能听见后排传来极轻微的鼾声。

就在她几乎要投降，准备把发烫的额头贴上冰凉的桌面时，旁边传来极细微的“沙沙”声。

不是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更像是……指腹摩擦纸张的轻响。

她用眼角余光悄悄瞥去。

陆延昭还是那副老僧入定的样子。

背挺得笔首，校服领子规规矩矩地翻着，目光沉静地追随着老师在黑板上的板书，偶尔还会配合地点一下头。

可他的右手小指却不易察觉地动了动，将压在手肘下的那本草稿本，往她这边顶开了一个微小的角度。

摊开的那页纸上，不再是凌乱的演算痕迹。

他用尺子画出了清晰的几何图形，用两种颜色的笔区分开了己知和求证。

证明步骤一二三西，逻辑严密，条分缕析。

在最难理解的那个相似三角形判定步骤旁边，他用更细的笔迹写了一行小字：“这里用AA，看清楚公共角。”

而在所有步骤的最下方，课本的空白处，他用铅笔画了一个极其传神的、圆滚滚的卡通猪头。

那猪头歪着嘴，一只眼睛眯着，另一只半睁，透着一股“这么简单都不会”的懒洋洋的鄙夷。

猪耳朵旁边，还画了个小小的箭头，指向那句提示的小字。

星辰的心像是被羽毛轻轻搔了一下。

那股盘踞在心口的、因闷热和难题而生的无名火，“噗”地一下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放松。

（心想：得救了……）她屏住呼吸，飞快地抬眼扫了一下讲台方向，老师正背对着大家画图，随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那张纸整个从本子上撕下，团在手心，又飞快地塞进自己的数学书底下。

动作一气呵成。

也就在指尖触碰到纸张边缘的瞬间，她摸到了一点异样。

不是纸张的粗糙感，而是一小块黏黏的、带着些许凉意的凸起。

她借着书本的掩护，低头仔细看去。

那张草稿纸的右上角，靠近装订线的地方，被人用一小截透明胶带，工工整整地粘着一颗白色薄荷糖。

方形的糖块在闷热的空气里微微有些软化，边缘不再棱角分明，透明的糖纸被内部融化的糖分浸润得有些发皱，紧紧黏在纸面上，在斜射的阳光下反射出一点湿漉漉的光。

这颗糖，不知道在他那洗得发白的校服裤兜里揣了多久，经历了怎样的摩挲和体温的烘焙，才在最后关头，被那双能解出最复杂数学题的手，小心翼翼地、用胶带固定在这个“秘密信件”的一角。

（心想：是糖！

他居然还粘了颗糖……怕我打瞌睡吗？

还是记得我上次随口说喜欢？

）一股微甜的窃喜，像细小的气泡，从心底咕嘟咕嘟地冒上来。

她悄悄用指甲抠开黏连的糖纸边缘，剥开。

那颗有些变形的、微微粘手的糖块滚落到她的掌心。

她迅速合拢手掌，趁老师转身的间隙，低头将糖塞进了嘴里。

“嗡——”一股强烈而纯粹的清凉，如同小小的爆炸，瞬间从舌尖席卷开来，冲破瞌睡的藩篱，首抵天灵盖。

昏沉的头脑像是被冷泉水淋过，陡然清醒。

紧接着，细腻的甜味才慢悠悠地弥漫开，中和了那过分的凉意。

这甜，混着纸张的木质纤维气息和淡淡的铅墨味道，还有一种……属于他笔袋里那种柠檬味橡皮擦的、极淡的清香，共同构成了一种复杂而独特的、专属于这个漫长午后的气息。

（心想：只有我有。

这种‘特殊待遇’，他只给我一个人。

）这种认知让她心底那点隐秘的欢喜，像投入温水的泡腾片，迅速膨胀、蔓延开来。

她轻轻吸了口气，重新握紧笔，摊开自己的练习册，对照着那张被手心的汗微微濡湿的纸条，在那团乱麻的图形上，画下了第一条清晰的辅助线。

那个死结，好像“啪”地一声，松开了。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顺畅的“沙沙”声。

陆延昭的内心独白（看着旁边女孩抓耳挠腮的样子，陆延昭笔下不停，心里却转着别的念头。

）又卡住了。

这道题是有点绕。

看她那样子，估计又快睡着了。

（他写完步骤，笔尖顿了顿。

）上次她嘀咕过数学课犯困，说薄荷糖提神……（他的手自然地伸进裤兜，摸到那颗单独放着的糖。

） 兜里正好有一颗。

粘上去吧，免得掉了。

应该……会有点用。

……“叮铃铃——”下课铃声如同救赎，猛地撕裂了教室里的沉闷。

静止的空气瞬间开始奔流。

伸懒腰的哈欠声，桌椅碰撞的拖拉声，迫不及待的聊天笑闹声，如同潮水般涌起，填满了每一个角落。

星辰嘴里的薄荷糖己经化开了一半，清凉与甜意恰到好处地交融着。

她下意识地转过头。

旁边，陆延昭正慢条斯理地合上数学书的封面，然后用修长的手指将桌角的橡皮、尺子一一归位，动作不疾不徐。

“喂，”星辰用笔帽轻轻戳了一下他的胳膊，声音里带着糖融化后的甜软，“明天物理笔记借我。”

陆延昭没抬头，只是把自己那本黑色封皮的笔记本往她桌边推了推，动作默契得如同排练过无数次。

“自己拿。”

“谢啦！”

星辰弯起眼睛，顺手帮他把桌面上滚远的笔捡起来，递还给他。

两人一前一后随着人流往外走。

刚出教室门，等在门口的大嗓门陈阔就勾住了陆延昭的脖子，挤眉弄眼地大声说：“哟，陆大学霸，又给我们星辰妹妹开小灶了？

我也要听！”

星辰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梗着脖子反驳：“陈阔你胡说什么！

我那是……那是讨论问题！”

陆延昭则是一如既往地没什么表情，只是抬手把陈阔的胳膊从自己脖子上掰开，略显沉默地加快了脚步，只是那白皙的耳根，在夕阳映照下，不受控制地泛起了一层薄红。

傍晚的风吹散了白日的黏腻，带着一丝清爽。

沈星辰含着嘴里所剩无几的薄荷糖，舌尖抵着那一点点将化未化的甜，看着前面那个挺拔又略显匆忙的背影，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连脚步都变得轻快起来。

这个下午，和往常一样，又好像有哪里，变得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