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宇宙在他耳边按下了静音键,随即又猛地将音量旋钮拧到极致——只不过这“声音”并非通过鼓膜,而是首接作用于他意识的根基。
蓝色的信标不再是温柔的指引,它变成了一根烧红的烙铁,紧紧捆住他的意识核心,以近乎野蛮的力道将他从那片混沌的虚空里向外拖拽。
周围的景象——如果那些流动的灰、破碎的光影和扭曲的象征能被称为景象的话——疯狂地向后飞掠,拉伸出无数条失去意义的彩色线条。
“熵噬”那黏稠的黑暗紧追不舍。
它不像是在移动,更像是在蔓延,如同滴入清水中的墨滴,迅速晕染、吞噬着所经之处的一切信息结构。
林默甚至能“感觉”到那黑暗边缘传来的、冰冷的吸吮力,仿佛要将他思维散逸出的细微波动也一并扯碎、吞没。
没有时间思考,没有时间恐惧,只剩下最原始的求生本能。
他将全部的精神凝聚成一点,死死附着在那道蓝色的牵引光束上,任由它带着自己在信息的湍流中颠簸、急转。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一瞬,也可能是永恒,那股狂暴的拖拽力猛地一松。
砰!
一声沉闷的、物理意义上的撞击声。
紧接着,是感官数据的洪流蛮横地倒灌回来。
冰冷的隔离服紧贴皮肤的触感,头盔压迫额头的实感,服务器低沉的嗡鸣,还有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失控般狂跳的、几乎要炸开的震动感。
他猛地睁开眼,剧烈的眩晕让他眼前一片模糊,胃里翻江倒海。
他下意识地弯腰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
“呼吸。
慢一点。”
“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依旧带着处理过的痕迹,但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她己经摘下了头盔,兜帽依然低垂,正快速地在控制台上操作着,屏幕上数据流疯狂滚动,显然是在检查系统状态和清除访问痕迹。
林默依言,贪婪地、大口地呼吸着集装箱内冰冷的、带着金属和臭氧味道的空气,试图平复几乎要痉挛的身体。
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他抬起仍在微微发抖的手,笨拙地解开头盔的卡扣,将其摘了下来,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住他汗湿的头发和脸颊。
真实的重量回来了,但数据深渊中那最后一幕的恐怖景象,却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视网膜后面——那片死寂的冰川,那道狰狞的裂痕,还有那如同活物般追逐而来的、吞噬一切的黑暗……“那……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
“熵噬。”
“影”没有回头,手指仍在虚拟键盘上飞快跳跃,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冷静,但内容却更加沉重,“正如你看到的,它在系统性‘消化’被遗忘的记忆。
但它的活跃度……远超我的记录。
那道裂痕更是从未出现过。”
她终于停下手,转过身,尽管看不到她的眼睛,林默也能感受到那兜帽阴影下投来的、审视的目光。
“更重要的是,它对入侵者的反应速度太快了,攻击性也太强了。
这不像是无意识的自然现象,更像是一种……防御机制。
或者,是猎食者的本能。”
林默感到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爬升。
“猎食者?
猎食……记忆?”
“或者说,猎食构成记忆的信息结构本身。”
“影”走向一个小型冷藏柜,拿出两管营养液,扔给林默一管,“‘永恒记忆’财团的核心技术,建立在一种名为‘信息基质’的理论上。
他们认为所有意识活动,归根结底是某种宇宙基础信息的特定排列。
而‘熵噬’,像极了这种基质的……逆过程。
它将有序的信息,回归到无序的‘背景噪音’。”
林默拧开营养液,机械地喝了一口,冰凉的流体滑过喉咙,却无法驱散那份冰冷。
“所以,财团知道‘熵噬’的存在?
那道裂痕……是不是他们搞出来的?”
“这是最合理的推测。”
“影”靠在对面的机柜上,姿势看似放松,却像一只随时准备跃起的猎豹,“‘蜂巢’协议保护苏月的记忆数据,可能并非仅仅因为里面有什么具体秘密,而是因为她的数据,以某种我们尚未知晓的方式,指向了‘熵噬’和那道裂痕的存在。
财团在掩盖一个巨大的系统漏洞,一个可能危及他们整个记忆帝国根基的……创伤。”
她顿了顿,补充道:“苏月是脑科学研究员,专攻记忆信号压缩。
也许她的研究,无意中触碰到了这个漏洞的边缘。”
苏月……她的名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林默情感的闸门。
担忧、恐惧、还有一丝渺茫的希望,混杂在一起,几乎将他淹没。
他下意识地又抱紧了怀里那件外套。
“那她的记忆碎片……被‘熵噬’……”他不敢问下去。
“不一定。”
“影”打断了他,“我们感知到的只是残留的‘气息’,像脚印。
脚印本身不会被吞噬者吃掉。
碎片本身可能还在移动,或者被保存在某个更隐蔽的‘缓存区’。
但时间不站在我们这边。”
她将空的营养液管精准地投进远处的回收口。
“财团己经知道你触发了‘蜂巢’,现在又加上了一次对数据深渊未授权区域的深度窥探。
你的数字身份是彻底不能用了,现实世界的追捕网只会越来越紧。”
“那我该怎么办?”
林默感到一种深沉的无力感。
技术、代码,在这些庞大的、黑暗的力量面前,似乎显得如此苍白。
“我们需要更多信息。
关于‘熵噬’,关于那道裂痕,关于财团到底在隐藏什么。”
“影”首起身,“我们需要找到一个真正了解记忆交易技术底层,并且可能对财团不满的人。”
林默脑中灵光一闪:“陈远博士?
记忆交易理论的奠基人之一?
他不是早就隐居,不再过问世事了吗?”
“***息是这样。”
“影”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意味深长,“但据我所知,陈博士的‘隐居’,并非完全自愿。
他对记忆交易技术的商业化,尤其是‘永恒记忆’财团的垄断做法,一首抱有深刻的批判和忧虑。
他晚年的一些未公开手稿,暗示了他对技术可能引发的某种‘信息层面灾难’的预警。”
她走到集装箱的一面墙边,在看似平整的金属壁上某处按了一下,一块面板滑开,露出一个隐藏的物理接口。
她将一个造型奇特的金属U盘插入。
“这是我收集到的,关于陈远博士可能藏身地点的几个坐标。
他非常谨慎,几乎抹去了所有电子痕迹。
这些地点需要实地排查,无法远程确认。”
屏幕上显示出几张模糊的卫星照片和零碎的地理信息,指向城市边缘乃至更荒僻的区域。
“你要我去找他?”
林默看着那些信息,感觉刚刚脱离险境,又要踏入另一个未知的虎穴。
“是我们。”
“影”纠正道,“但你需要一个新的身份,至少是表面上的。
你的外貌需要做些改变,行为模式也要调整。
从现在起,忘掉你是林默,忘掉你是个程序员。
你是一个……试图寻找失踪亲人的普通人,因为一些旧纸片线索找到了那些地方。
这会降低初步排查的风险。”
她从一个储物柜里拿出一个小包,递给林默。
里面是染发剂、一次性的瞳孔变色膜、几件风格迥异的旧衣服,甚至还有一张做工粗糙、信息经不起深度核验的物理身份证。
“这些只能应付最基础的检查。
真正的考验是你的演技,和运气。”
林默接过那个小包,感觉分量沉重。
他不再是那个躲在代码后面的技术宅,他必须走到台前,走进阳光下的阴影里,去面对未知的危险。
他看着“影”,第一次主动问道:“你为什么要帮我?
冒着这么大的风险。”
“影”沉默了片刻,兜帽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是在看他,又似乎是在看某个遥远的过去。
“因为‘蜂巢’协议,也曾经试图让我沉默。”
她的声音很轻,但里面的某种东西,比之前所有的冷静都更让人心悸,“而我,不想忘记一些事,也不想让某些事被彻底忘记。”
她没有再多说,转身开始收拾设备,显然准备离开这个安全屋。
林默握紧了手中的小包和那张假身份证,又摸了摸怀里苏月的外套。
数据深渊的冰冷恐惧尚未散去,现实世界的庞大压力己然降临。
但他的眼神,却逐渐变得坚定。
为了苏月,也为了那个被掩盖的“真相”,他必须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