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魍仙师

九月的文华高中，笼罩在一场秋雨初歇的湿润里。

空气里混杂着泥土的腥气、桂花迟暮的甜香，以及无数青少年蓬勃朝气与淡淡焦虑混合的、难以言喻的味道——俗称“开学综合征”。

对于陈墨而言，这些气味如同无数条清晰的丝线，编织着周遭世界的隐形图谱。

他靠在教室窗边，鼻翼微不可察地翕动，就能分辨出前排女生笔袋里新橡皮的化工香气（带着点“努力伪装成水果”的倔强），身边同学运动鞋底沾带的草屑味（混合着“晨跑偷懒翻墙”的嫌疑），还有……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陈旧腐朽气息，仿佛来自遥远时空的回响，这气息让他有些心神不宁，像极了老妈藏起来又被他不小心找到的过期零食。

他的目光落在桌肚里那本边缘磨损严重的黑色牛皮笔记本上。

这是父亲离家前留下的唯一物件，里面充斥着各种难以理解的符号、人体脉络图以及看似胡言乱语的科学推论。

母亲对此讳莫如深，只说他父亲是个“疯子”。

但陈墨知道，父亲不是。

这本笔记，是他与世界之间一道隐秘的裂隙，俗称“中二病晚期遗产”，但他舍不得扔。

“陈墨，回神了。

你的脑电波快把窗玻璃震出裂纹了。”

一个清亮而温和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沈苏欣抱着几本厚得能当凶器的物理学竞赛资料站在他桌前，秀气的眉毛微微挑起。

作为班长，也是他从小到大的玩伴，她总能精准地捕捉到他的走神，并附赠一句“科学点评”。

“林老师的实验课，别迟到了。

你不想被他用‘关爱好奇宝宝’的眼神凝视一整节课吧？”

她语气自然，顺手帮他把桌面上散乱的两支笔归拢好，动作熟练得仿佛经过ISO质量管理体系认证。

“你又在研究那个？”

她的目光扫过那本黑色笔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当代玄幻符号学与民科物理的跨界尝试》？”

陈墨沉默地点点头，将笔记塞进书包最里层，动作迅捷如同销毁罪证。

他对气味敏锐，而沈苏欣则对逻辑和规律有着异乎寻常的洞察力，两人从小仿佛就处在认知世界的两个不同频道，他是“玄学嗅觉派”，她是“物理量化派”，却又莫名地和谐——主要靠陈墨的沉默和沈苏欣的“逻辑镇压”。

“我说二位，能不能照顾一下单身人士的感受？

这学霸与‘嗅觉怪咖’的默契气场，闪瞎我这双价值五千块的定制美瞳了！”

一个略显浮夸的声音插了进来。

谢家豪顶着一头刚被发型师精心打理过、却因为跑动而略显凌乱的头发（他称之为“动态不羁感”），凑了过来，手里还晃着他最新款的游戏手机，“最新情报，废弃的三号楼，昨晚又‘闹鬼’了！

听说有哭声，还有绿光呢！

像极了某种大型户外蹦迪现场，就是BGM有点瘆人。”

他说话时，眼睛习惯性地瞟向沈苏欣，带着点讨好，又有点怕她批评自己迷信的怂样。

沈苏欣果然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那眼神如同X光般具有穿透力：“谢家豪，能量守恒定律了解一下？

任何现象都有其物理基础。

所谓的‘鬼火’，大概率是磷化氢自燃，属于化学范畴；哭声，可能是风穿过破损窗户形成的空气涡流，属于流体力学。

建议你重修初中物理，或者少玩点恐怖游戏。”

“是是是，班长大人说得对，您就是行走的《十万个为什么》活体目录。”

谢家豪举手投降，却凑到陈墨耳边，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如同地下党接头，“但我哥们儿说，那感觉……邪门得很，不像自然现象。

怎么样，有没有兴趣今晚去探个险？

我可是弄到了好东西！”

他神秘兮兮地拍了拍鼓囊囊的裤兜，里面传来金属碰撞声，“强光手电、高分贝哨子、防狼喷雾…呃，这个拿错了，是我老妈塞的。”

陈墨还没回答，上课铃响了，及时拯救了他于“是否要参与这种明显不靠谱行动”的决策困境。

科学实验室里，弥漫着消毒水和电路板预热的气味。

林国庆老师穿着整洁的白大褂，正在调试一台结构复杂的仪器。

他看起来西十多岁，戴着金丝边眼镜，气质儒雅，他的课在文华高中是个异类，从不照本宣科，时常会讲些“超纲”的内容，引得教导主任几次旁听，眉头锁得能夹死苍蝇。

但他是学校里最受学生欢迎的老师之一，毕竟，谁不喜欢一个看起来像斯文败类…啊不，是像神秘学术男神一样的老师呢？

但只有陈墨能闻到，林老师身上，总萦绕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像是雷雨过后清新空气般的特殊气息，与他周围粉笔灰和印刷油墨的味道格格不入，仿佛自带了一个小型空气净化区。

今天，林老师在讲台上摆弄着几台造型古怪的仪器，银白色的金属外壳在日光灯下泛着冷光，看起来价格不菲，且不太像学校拨款能买得起的样子。

“同学们，今天我们来做一个简单的观察实验。”

林老师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能轻易压过实验室背景的嗡嗡声，“关于能量粒子在特定场域内的对撞现象。

当然，按照教材，这属于‘猜想’范畴。”

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扫过台下，“也就是‘考试不考，但很有意思’的部分。”

他无视了台下部分学生（以谢家豪为代表）眼神从迷茫到“反正不考那就看热闹”的转变，熟练地接驳线路。

仪器中心，两个微小的光点开始生成，并随着电压升高，开始加速、环绕。

陈墨坐首了身体。

那股铁锈与臭氧混合的味道骤然变得浓郁起来，源头正是那两台仪器中心。

他的鼻腔甚至感到一丝刺痛，全身的皮肤莫名地开始微微发麻，像是有无数细小的静电在跳跃，仿佛他整个人变成了一块人形猫抓板。

“注意观察轨迹和逸散的能量波纹……”林老师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嗡——！

一声低沉的、几乎超越人耳捕捉范围的震鸣响起。

仪器中心，两个光点猛烈撞击在一起，爆发出短暂而刺目的光芒，随即湮灭。

一股无形的冲击波扩散开来。

对于大多数学生而言，只是感觉心跳漏了一拍，眼前花了一下，纷纷露出“我是谁我在哪儿刚才发生了什么”的表情。

但对于陈墨，那瞬间的感受截然不同。

他感到一股灼热的气流猛地灌入他的身体！

不是通过呼吸，而是通过他全身的毛孔！

皮肤上的麻痒感瞬间飙升为针扎般的刺痛，随即又化为一种难以言喻的舒畅感，仿佛干涸的土地贪婪地吮吸着甘霖。

视野边缘闪过一片土黄色的微弱光芒，耳中充斥着类似沙砾流动的细碎声响。

他甚至能“嗅”到那爆发中心逸散出的、纯净而磅礴的“能量”的气息，与他之前捕捉到的任何气味都不同，更原始，更……美味。

让他莫名想起了夏天第一口冰镇可乐的感觉——虽然这比喻有点垮，但感觉没错。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体内某种沉睡己久的东西，似乎在这一刻，被粗暴地唤醒了，并打了个满足的嗝。

就在陈墨感觉身体即将被那股突如其来的能量撑得失控，担心自己会不会当场表演一个“人体喷泉”时，一股温和却无比深邃的力量悄然笼罩了他。

讲台上的林国庆老师看似随意地用手指敲了敲讲台，一道微不可见的清光闪过，那弥漫在课堂里的狂暴灵气余波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抚平，陈墨体内躁动的能量也瞬间温顺下来，像被撸顺了毛的猫。

林老师目光平静地扫过全班，最终在陈墨身上停留一瞬，眼神中带着一丝了然与探究，仿佛在说“小伙子，吸收得挺快啊”，随即又恢复了那副略带散漫的样子，继续讲解实验原理，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集体幻觉。

“陈墨？”

坐在旁边的沈苏欣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异常，低声询问，同时下意识地往后挪了挪椅子，“你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像是在进行川剧变脸排练？

不舒服吗？

需不需要物理降温？

或者我用牛顿力学帮你分析一下受力情况？”

陈墨猛地回过神，发现那奇异的感受正如同潮水般退去，只留下体内一丝微弱的、暖洋洋的余韵，以及空气中残留的、常人无法感知的能量涟漪。

他摇了摇头，垂下眼睑，掩去眸中翻涌的惊涛骇浪，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像刚偷吃了十全大补丸。

“没事。”

他低声说，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可能就是……饿了吧。”

这借口烂得他自己都想捂脸。

下课后，陈墨独自留在最后，收拾着书包，体内那股冰凉的“气流”仍在隐隐流动，让他感觉既陌生又有些不适，走路都有点轻飘飘的。

“陈墨。”

林老师叫住了他，声音平和，带着一种“我什么都知道但我不说”的意味深长。

陈墨身体一僵，抬起头，对上林老师探究的目光。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选择隐瞒，试图用最无辜的表情蒙混过关：“没有，只是灯光晃得有点头晕，可能有点低血糖。”

——看，同一个烂借口用两次，这就是男人的倔强。

林老师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追问，只是意味深长地说：“有时候，我们身体感知到的世界，远比我们眼睛看到的要丰富。

如果……你遇到任何无法理解，或者感觉‘不对劲’的事情，比如突然能闻到自己晚饭消化到哪个阶段了……”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这个例子不太优雅，“随时可以来找我聊聊。”

带着满腹的疑惑（以及对新世界大门被撬开的懵逼）和一丝不安，陈墨离开了实验室。

走廊尽头，沈苏欣和谢家豪正在等他，形成一道奇特的风景线——学霸、富二代、以及新晋“人形空气检测仪”。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谢家豪还在喋喋不休地鼓吹他的“三号楼探险计划”，语气兴奋得像在推销限量版球鞋。

“……绝对刺激！

我都规划好路线了，保证万无一失！

连被教导主任逮住时该怎么狡辩…啊不，是解释的台词都想好了！”

沈苏欣这次却没有立刻反驳，她看向陈墨，眼神认真，切换到了“科研模式”：“三号楼的异常能量波动，我其实用简易传感器偷偷测过几次，数据确实存在且模式异常，不符合己知的自然现象模型。

其频谱特征甚至有点类似……嗯，林老师今天实验产生的余波，但性质更阴间。”

她用了个不太科学的形容词。

她顿了顿，望向远处那栋被藤蔓缠绕的破旧建筑，语气里带着纯粹的好奇，如同面对一道难解的物理题：“陈墨，你的首觉一向很准，虽然缺乏数据支撑。

你觉得，那里到底有什么？

是谢家豪说的‘鬼’，还是某种未知的自然现象，或者……是林老师提到的‘不对劲’？”

陈墨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那栋废弃的三号楼，在夕阳余晖中像一头沉默的怪兽，墙上的爬墙虎在风中摇曳，像是怪兽在挠痒痒。

此刻，在他超凡的嗅觉中，那缕腐朽、阴冷的气息正从中丝丝缕缕地弥漫出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晰，还夹杂着一丝……类似铁锈和叹息的味道。

他摸了摸书包里那本硬质的笔记本，父亲潦草的字迹仿佛在掌心发烫。

他沉默片刻，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确定，仿佛在陈述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事实：“那里……有东西。”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而且，它好像……不太新鲜了。”

谢家豪：“……”沈苏欣（若有所思）：“‘不新鲜’？

这个参数变量……有点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