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正值仲夏,酷暑难耐,伤口反复发炎流脓。
应雨急得双眼泛红,在院里将庭骅森反复骂了数遍。
庭叙却兀自靠在窗边矮榻吹风,眉眼半弯的逗弄一只落在窗棂的雀鸟。
泛白的指节在雀儿的头上压了又压,雀鸟扑棱着羽翅,却不飞走。
庭叙便招呼着应雨拿些食水来。
“公子,你这都什么样儿了,怎么还有心思逗鸟呢?”
应雨道,却还是拿了食水来,“家主用的是明鞭,还不让你请医师,这么下去可不行。”
庭叙心情还不错,温声安抚两句,便又垂眸逗鸟。
应雨便又叽里咕噜的说了起来,盘算着怎么请个医师来。
“好了,送药的来了。”
应雨一顿,瞧见了一个不该出现在此的人——鹤知先生,栾巅尊主座下最小的弟子。
棠溪允白绡覆眸,长身玉立,一举一动自成风雅。
庭叙瞧着不知何时到来的人,扬扬手中碎食,含笑问他,“你也想喂?”
棠溪允接过碎食,随手喂着雀鸟。
谁知那雀鸟羽翅扬起,施施然飞走了。
棠溪允便将碎食丢了回去,轻嗅空气中浅淡的血腥味。
“庭骅森下手这么狠?
他真是你亲爹吗?”
他不可置信道,边说边掏出一堆伤药来。
“这么多?”
庭叙讶然。
棠溪允不虞,“几瓶伤药我还是给得起的。”
庭叙便笑。
应雨收起一堆伤药,“鹤知前辈,你怎么来了?”
“听闻你家公子遭难,便来看看。”
棠溪允颇为真心道,“你说你,干嘛非吃这一顿鞭子。
你不想当灵枢卫,进去还有几年考核呢,命契又不是一定会结。”
“栾巅有什么不好?”
庭叙闻言还真思考起来,“栾巅门规颇为繁琐。”
棠溪允抬眸,“那你看我,不一样逍遥自在。”
“吃食寡淡。”
“修行之人岂能贪图口腹之欲。”
“茶楼戏院,样样皆无。”
“修行之人当摒除杂念,岂能贪图享乐?”
庭叙挂着笑,油盐不进。
棠溪允无可奈何,叹气道,“栾巅并非不许弟子下山。”
“可是仰青让你不喜?”
庭叙失笑,“这是你说的,可不是我。”
见棠溪允的眉峰隆起,庭叙徐徐道,“我只想做个游散闲人。”
“那九州大会之上,又为何不避锋芒。”
庭叙一顿,道,“这不冲突。”
棠溪允道:“修士以心立道,庇佑生灵为职。
你生于钟鸣鼎食,显贵世家,怎可贪图清闲?
如今妖魔肆虐,燕云十六州动乱不歇,仙门世家无一人可袖手旁观,你如何做那游散闲人?”
庭叙却道,“晚辈兄弟姐妹十余位,除却早夭,年幼的几位,共有九位分派各地执掌事务,非闲人也。”
“春和十五年,魔族纠集攻打陵水,庭三弃城而逃。
他在位时,尸位素餐,护城大阵破损残旧而不修补,导致伍、锦二城驰援未至,满城就己百姓十不存一。”
他一顿,没再继续说下去,抬眸瞧向棠溪允,“世间如庭三这样的人不在少数。”
“他们皆非闲人,却亦难庇佑生灵。”
“晚辈虽为闲人,却也游历西方,参与游猎,庇佑过生灵。”
棠溪允一滞,一时之间竟被他绕了进去,“可你分明有能力庇佑更多的人。”
“护佑神族遗脉,令之成神么?”
庭叙摇头,“神族逸散万年,遗脉出现这么久,却无一人成神。
就算成神一说不是假的,那也该是件希望渺茫的事。”
“再退一万步来说,得幸诞育一位新神,可他便能完成万年前诸神都未做到之事吗?”
“修士早有与魔族抗衡之力,既然如此,我等又为何要苦苦寄希望于神族遗脉?”
棠溪允问,“那澧魔呢?”
“倘若澧魔出世,生灵涂炭,战火流离,朗淞尊者尚需借助诸神留下的神器,以神魂为祭,方能将之封印在业狱。
那寻常修士便是齐心协力,又能抵御多久?”
棠溪允道,“只有新神诞育,修士才有一战之力。”
庭叙觉察到什么,方要开口。
应雨放下一碟茯苓糕,“吃点茯苓糕吧。”
他方才去取糕点,并不知二人在说什么,以为棠溪允还在劝庭叙拜入栾巅,便道,“鹤知前辈,尊主都说了,我家公子若不愿去,就不应强求,你怎么还死活不放呢!”
庭叙轻斥,“应雨,不得无礼。”
应雨撇嘴,不吭声了。
棠溪允觉察到刚才语气中的逼人,神色松了些,捡起一块茯苓糕。
他语气缓和几分,“世间神脉大多消逝,世家地位一路飞升。
世家子,为神死,做到的有几个?
我并非想你将命绑在仰青身上,只是拜入栾巅,于你而言,终归是好事一桩。”
“若你嫌弃我大师兄古板,也可入我门下。
我何曾亏待过你?”
庭骅森年轻时风流浪荡,处处留情,子嗣众多。
戎桑庭氏的子弟,是少有的难有公子待遇的世家子。
庭氏子弟要想出头,只能拼了命,卯足了劲厮杀出一条路来。
庭叙走到今日,个中苦楚,自然不必多说。
庭叙道,“若此是虎穴,栾巅于我而言,未必非狼窝。”
棠溪允侧首,白绡后仿若有一双眸子瞪了过来,“那我难道是恶狼?”
庭叙打发应雨倒壶热茶来,“我可没说。”
棠溪允见劝不动他,叹道,“世间不由己之事何其多,又怎会真为水云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