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丈夫是个报社记者,他写了一篇“时代工人典范”的文章刊登在报纸上,
得到了“先锋记者”的奖项。他说这篇文章是为我而作。他说我作为革命烈士的后代,
拾金不昧勇敢坚韧的国营食堂工人,应该成为所有人的榜样。
刚上初中的儿子也在一旁附和:“妈妈虽然你大字不识一个,
但知识分子出身的爸爸还是对你很好,你应该感恩。”两父子说完相视一笑,
眼里有几分道不明的得意。我低头一看,发现在报纸的通篇文章中,出现的名字都是许流云,
而我,叫王厚土。他们以为我是文盲,哪怕随意将我的经历和故事,
编给另一个女人添荣光也不会被发现。可我早就趁着下工时间读书识字,学完高中所有课程。
三天后,国安局再一次拿着那张老照片找到了我,照片上的女子眉眼和我九分相似。这一次,
面对他们提出的秘密任务,我选择了愿意。1表彰大会的现场,花团锦簇,
红绸高高的挂在五星红旗的栏杆上,随风摇曳着。我的丈夫,蒋文从戴着大红花,
在万众瞩目中骄傲的高昂着头,大步跨上台,接受领导班子的表扬。
他伸手接着黄灿灿的“先锋记者”的奖状,笑容得意。洗到发白的衬衫穿在他身上,
配着梳到发光的二八分头型,将原本就皮肤白皙的他,衬托得更加文雅。就像他的名字一样,
蒋文从,斯文,从容。一周前,蒋文从把自己锁在家里,
说要作出一篇极具时代意义和价值典范的文章。他找出所有关于我的资料,写写改改,
似乎要将关于我生命一切的精髓浓缩下来。在修改了几版之后,
他胡子拉碴的带着手稿走出了房间,嘴里忍不住的呢喃道:“这才对,就应该是这样的,
这篇简直堪称完美,有了这篇文章,我肯定能名扬天下。”我不懂,
但蒋文从信誓旦旦道:“厚土,我写了一篇关于你生平的文章,文里写着你勇敢的烈士父母,
写着无私抚养你长大的猎户爷爷,还写着拾金不昧,勇敢的你。”“这样的背景和出身,
是绝佳的时代典范。”我刚从食堂杀完猪回来,一身的猪尿味,看见蒋文从出了房间,
赶快拿起毛巾擦了擦手上的猪屎。面对蒋文从的赞扬,我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可是,
文从,我只是一个国营食堂的工人,整天不是杀猪就是炒菜,这样的我,
能成为文章里的那种优秀的人吗?”蒋文从扫视我一眼,闻到我身上的猪腥味后,
默不作声的往后退了两步:“领导都喜欢你这样的出身,就是你的名字,厚土,
怎么听起来都土了点,你爸妈怎么给你起一个这样的名字。”“女人叫这个名字,
真的是难听。”“这样一个鲜活勇敢的时代典范,应该有一个更文雅的名字。
”我的名字是爸妈献身之前就起好的,他们将我交代给隔壁的猎户爷爷:“孩子就叫厚土,
这片广阔宽厚的土地孕育了无数英雄的战士,我们的孩子理当像华夏大地一样,雄厚博大。
”面对他的疑问,我不言,但我觉得我的名字很好。厚重的土壤,像我脚下的土地一样踏实。
蒋文从犹豫了下,拿起橡皮在纸上擦擦改改,不知道擦掉了什么。但他见我在看,
眼神里露出一丝心虚,慌张道:“你的故事很好,出身也很好,厚土,只是你要相信,
文学是有创造性的,它必须是高雅的,有格调的。”那时我不懂,到底什么是高雅,
有格调的。直到此刻蒋文从在台上致辞时,我低头看见,报纸上这篇关于我的文章,
主角的名字从王厚土变成了许流云。原来在他的心里,许流云三个字,
已经代表了高雅和有格调的一切。而我只是地上的泥泞,是可随意践踏的泥土。2“妈,
你没什么文化水平,爸爸能给你写这样的文章,真是你有福气!”儿子蒋星手上拿着报纸,
眼神得意的看着我。听到他这样说,我呆愣了一瞬间,但很快,
我日夜挤时间学到的知识清晰的告诉我。报纸上的三个大字,写的是许流云,而不是王厚土。
我的心脏不由得抽痛了起来,看着眼前这个初中毕业各科成绩都名列前茅的儿子。
我想不清楚,他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烂掉的。他骄傲的举起报纸,指着作者的名字,
大声的念出来:“作者:蒋文从,这是生育抚养我长大的好爸爸,我为他感到骄傲。
”我无视他的话,呼吸紧促起来,想起捡到他,发誓要养活他的那个雨夜,
身上又仿佛湿冷了起来。虽然的收养的孩子,但我一直觉得蒋星就像我生下来的孩子。
此刻我几乎是自虐般想要证明什么,压着嗓子,问道:“我的名字在哪里?儿子,
你指给我看看,你爸说,这篇文章是为我写的,上面写着我父母,养育我长大的爷爷,
还有从前我帮助过别人的事迹。”我将颤抖的音调掩饰的很好,但每吐出一个字,
这些字都宛如小刀划在我的嗓子眼里。喉头涌上一股铁锈味,我死死攥紧拳头,
将发抖的双手掩饰在肥大的袖口下。儿子眨眼极快,似乎有点心虚。他顿了顿,眼珠一转,
并不那么自信的指着报纸上的三个大字:“妈,在这呢,你的名字…许……嗯…”“王厚土。
”他看向我的眼神一直在闪躲,读到我的名字时,音量显然小了不少,似乎是怕周围人听到。
蒋星面色潮红,耳尖似乎要红的滴血,他恼羞成怒:“早就叫你读书认字,你大字不识一个,
真丢我们家的脸,没格调!”“你学学爸爸的笔友许阿姨,为人优雅大方,说出去多有面。
”小孩子的心思始终没那么缜密,想必,他口中的许阿姨就是报纸上写的这位“许流云”。
我想起小时候的蒋星,软软糯糯一小只围在我身边,缠着要我抱抱。他每次放学看到我,
哪怕在人来人往的街头,也会不顾及别人的眼光,大声骄傲的喊我“妈妈”。而此刻,
我看着蒋星,似乎看到了地窖里发霉长虫的红薯。这红薯上长满的霉斑,忽而化作一双大手,
死死的揪住我的肺管,让我喘息不得。我现在脑中的念头竟然是:“还好,这个人,
不是我生出来的。”会场里骚动起来,大门打开,一个踩着白色低跟皮鞋,
身穿蓝色海军裙的女人走了进来。她和众人完全不一样,她将头发肆无忌惮的披在背上。
脸上是雪白的脂粉和玫红色的红唇,鼻尖一点小痣将她衬托得格外妩媚。
周围的人议论起来:“她呀,许流云,渔霸的女儿还敢那么张扬。”“怎么会?
这个报纸上写的许流云可是烈士家庭出身,为人正直还拾金不昧,帮助他人。
”3表彰大会还没结束,我手里死死攥着报纸,失魂落魄的走出了会场。街道上,
大家都在争相抢购新出的报纸,阅读着这篇几乎“完美”的头版新闻。
不少与许流云相熟的人都对此议论起来:“看不出来啊,这许流云还是这样的好出身,
为人做事都那么踏实。”“是啊,她整天花枝招展的,没想到还有这样的红色背景。
”“但是,大家不都说她是渔霸的女儿吗?家里欺男霸女,祸害了不少百姓。”“谁知道呢?
这些民间传言,可见不真实,这报纸可是白纸黑字写清楚了她的一切。”报纸发售当天,
就被一抢而空,许流云原本的渔霸出身,也摇身一变,成为烈士的子女。我缓过神,
才想起来,在这篇文章还没刊印出来之前两天。蒋文从通过我的关系,
为他远房的表妹在我们食堂安排了个前台招待的工作。我枯坐在沙发上,看着父母的遗照,
心如刀割。爸妈浓烈的红色牺牲,居然成为渔霸女儿洗白的背景,
这让他们在九泉之下怎么安宁。夜色压下来,天边乌黑一片,似有将整座城市都侵吞的气势。
门外,一个娇俏的笑声传来,门锁被扭开。门外人打开门,
蒋文从脸上的笑容还来不及收下去,就撞见我阴郁的面容,他迟疑想了想,
给蒋星使了个眼神,再开口道:“厚土,这位是我远房的表妹,叫许流云,
她刚刚来你们单位工作,以后会借住在我们家,你对她多照顾。”“流云没吃过什么苦,
你把卧室让出来给她住,你反正上夜班,平时睡沙发也没事。
”女人眼神中带有几分不屑和打量:“到底是苦出身,虽然在国营食堂里工作,
但长相跟庄稼地里的妇女差不多。”许流云捂住嘴笑了笑:“文从哥,
你每天跟这样的人躺在床上,还真是没格调。”蒋文从听见许流云的嘲弄,
依旧扬起一个笑脸,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慌忙解释道:“流云你别误会,平时我们工作忙,
我和她都是分房睡的。”我压不住心中的委屈,眼眶微微湿润,但还是回怼道:“蒋文从,
我竟不知道,你还有个远房表妹。她实际上不是你的表妹,是笔友吧!
”我拿出报纸摔在他面前:“将我所有的出身都安排给你的好笔友,你这是作假!
”或许是我第一次这样疾言厉色惹怒了蒋文从,他表情恶狠狠的,怒斥道:“你胡说什么,
这是文学创作,我只是用了你的故事,但不代表这个故事的主人公也要用你的名字。
”“流云是我真心相待的笔友,我为了防止世俗人不理解我们,才谎称是表妹,
难道你也不理解我吗?”“文学的东西,怎么能用作假来形容。”4“你这样做,
还有良心吗?我爸妈可是烈士,你居然用他们的经历给一个阶级敌人的女儿洗白。
”蒋星见我死死瞪着许流云,连忙遮挡在她身前:“妈,这些都是文学的东西,
你一个只会杀猪的大老粗怎么懂,爸爸这样做也是希望这个故事可以受到更多人的欢迎。
”“再说了,爸爸能出名,你也能跟着沾光不是吗?”我看着这个由自己拉扯大的儿子,
站在别的女人身前背刺自己,忽然就什么都不想要了。苦心经营的家庭,体面美满的爱情,
乖巧懂事的儿子。这一切都是骗局,一场由吸血蚂蟥精心编织将我吃干抹净的陷阱。
而我以为惺惺相惜的丈夫,就是这个骗局的组织者。看着他们三个并肩站在一起,
我只觉得可笑。想起当初蒋文从追求我时,得不到爷爷的同意,便一直苦守在山里。
他学着烧水砍柴,捕猎抓鱼,硬生生将在学校里养出来的白皙皮肤晒得黝黑。
十个手指磨得像烂掉的萝卜一样,连钢笔都握不住,才最终获得了爷爷的首肯。结婚那天,
他穿着借来的黑色西装,将皮鞋擦到一尘不染。神色从容的抱着我跨过火盆,
像是打了胜仗的英雄,脸蛋又红又烫。“厚土,我待你之心如天上明月,
皎皎月色替我看顾从今以后你的每个夜晚。”心中的屈辱,让我从回忆中清醒过来,
我抬头看着天上,却怎么都看不到迷雾下月亮的形状。原来,在夜空中高悬的月亮,
不仅能将月光照在我的身上,还能照在其他女人的身上。5到蒋文从的报社之前,
我去报刊亭打了个电话,电话经过几次转台,才终于接通。“我愿意加入你们的行动。
不过我有个要求……”挂断电话后,我带着自己的所有材料,到蒋文从的报社去,讨个公道。
报社领导知道我的来意,推三阻四不肯见我,只留下一句话:“文学的东西,
是具有创造性的,现在报纸已经出版,不可能因为个人的意愿再修改。”我等了一下午,
等来的人居然是蒋文从。他左手拿着我最爱吃的炸油糕,右手拿着一壶茶,
步伐缓慢走到我身旁。见我没动作,也不起身,蒋文从叹了口气,
屈膝蹲在我身旁:“我承认,昨天晚上是我不对,我该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该打你。
”“但厚土,你扪心自问,这么多年,我对你怎么样?”“我也是个男人,
需要功名和成绩来证明自己。”“我和流云,是清清白白的关系,你没有抓到实质性的错误,
怎么一心就要摧毁我呢。”他见我不说话,打开牛皮纸,
将油糕塞到我的手里:“我唯一爱的人就是你,厚土,我们还有孩子,我的文章发表后,
你也看得出来,我们的儿子有多高兴。”“你当妈的人,让出个名字和经历,
难道会少块肉吗?”我沉默不语,但心中很清楚,报社从上到下就长着一条舌头,
想靠报社澄清这篇报道,是不可能的了。他将手搭在我的肩头,像从前那样安抚我。
我看着蒋文从虚伪的脸庞,只感觉胃里翻江倒海:“你真让我觉得恶心。
”蒋文从精致的表情有一丝裂痕,他虽然脸上还在笑,但表情已经僵硬:“厚土,
我现在已经是知名记者了,再也不是从前那个跟在你身边打转的臭小子了。
”“你也该成长了,你能不能有点同情心,流云无父无母,她一个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