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从吃过早饭就一首纷纷扬扬的下着,大地一片苍茫。
安静的山村,农户家烟囱冒着烟,有青色的,也有白色的,偶有某户人家家门口拴着的土狗“旺旺”的叫着,不知是有人来访,还是饿得发慌。
虽是隆冬时节,但这个冬天并不太冷。
故事发生的这户何姓人家,居住在村子东北。
年逾古稀的阿爷这阵子,正靠着叠放整齐的被褥躺在热烘烘的土炕上,炕沿跟前的烤箱上,一把铜制的茶壶里煮着茯茶,当地人叫这茶为“大茶”,茶壶冒着热气,满屋子飘着放着花椒的茶香,窗子乌拉拉满是雾气,屋子里暖烘烘的好不舒服。
“一九硬,二九软,三九冻破碗.....”。
当地民间也有数九的习俗,今天是冬至日,入九第一天,阿爷慢悠悠的唱着这当地独有的数九歌。
不等阿爷唱完,一旁头枕着阿爷腿子躺着的胖孙子,扑闪着黑黝黝的大眼睛,急急地侧转头好奇的看着阿爷打断了他:“阿爷,三九冻破的谁的碗?”
“谁的碗来撒,我想想。”
阿爷抬手捋这并不稠密的长白须眯起眼故作思索,依旧慢悠悠的说道:“你这突然一问把我还问住了”。
“该不是我的小龙碗吧?”
这小家伙,原来他在担心自己心爱的小龙碗那,这小龙碗家里只有一对,这是秋天从藏区做生意回来的阿爸从***八廓街买来的,精致的小龙碗上面釉着一对青色的小龙,爸爸说一个是买给他的,一个是买给刚出月的妹妹的。
“哈哈——”阿爷清瘦白皙的脸上露出笑容,指着孙子脑门说道:“你个小坏蛋,原来你在担心你的小龙碗啊,哈哈哈。”
“是不是我的小龙碗啊,阿爷,你快说。”
小孩着急的想知道他心心念念的小龙碗是否安好,原先躺着的小身躯早己起了个半身。
“放心,你个小坏蛋,冻破的不是你的碗”。
阿爷照旧慢吞吞的说道,言语中尽是疼爱。
“哦。”
小身躯不知不觉中又躺下了,不过好奇心依旧不减:“那是谁的碗?
妹妹的吗?”
“也不是妹妹的,是,是谁的来?”
阿爷继续着他的慢条斯理:“哦,我记起来了,是阿婆的碗。”
“阿婆的碗?!”
很显然,这个答案依然让小孩吃惊不小,小身躯不自觉又坐起来了。
“嗯,阿婆的碗质量不好,好碗给你阿爸和你阿妈了,阿婆的碗冻破了。”
阿爷看着小孙子,一手爱抚着小孙子的头说道。
“阿婆把阿爸和阿妈心疼着,把好碗给阿爸阿妈了,给自己留的烂碗,再加上那么冻,一冻碗就烂了。”
小孩喃喃的说道。
“就是就是,我的成娃真聪明。”
阿爷附和着说道:“那我们这会再背下昨天背的唐诗,背完你阿妈做的腊八粥也就好了。”
当地的腊八节,也有熬煮腊八粥的习俗,和其他地方不同的是,食材上选用青稞,脱皮洗净后和猪头肉一起,佐以食盐、花椒、八角文火熬煮,待青稞和猪头肉都软烂,拿勺子熟少量菜籽油,油热后炝一把葱花,再一并和粥拌匀,即可使用,阿爷尤其爱吃这一碗热气腾腾的腊八粥。
“阿爷,你先说阿婆是不是胖胖的,说的话慢慢的,一首不骂人,一首忙着做好吃的着呢?”
唤作成娃的小男孩思虑着问道。
“就是,你阿婆就是胖胖的,说话慢慢的,一首不骂人,一首做好吃的着呢。”
阿爷回道。
“再后面阿婆病了,看不好就走了,远远走了,再不来了,以后等我也老了,也远远走了,就把阿婆可见了。”
成娃没见过阿婆,阿婆在成娃阿爸年少时就得病去世了,在他小小的心灵里,阿婆又能干又慈祥,他渴望能见到阿婆。
“嗯,我的成娃说的对,只要成娃好好学习,不干坏事,那以后一定会见到阿婆,我们一家子在天堂又能团聚。”
阿爷徐徐说道。
说话间阿妈进来了,拿铜壶给阿爷炕桌上杯子里添了些茶水说道:“成娃,阿爷腿疼,你起来别压着阿爷的腿子。”
“没事,娃娃喜欢这样躺着,让他躺去。”
阿爷忙打着圆场,成娃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并不理会。
阿妈又往烤箱里填了些煤炭,说道:“腊八粥再一会就好了,阿爸你先喝点茶,今年的粥里头肉放得多了一些,吃完可能会腻一些。”
“昂,好。”
阿爷回道。
阿妈旋即又去看外奶奶和女儿了。
“那阿婆该不会是碗冻破了,没啥吃饭了,饿死了?”
成娃忽又有了新的疑惑。
“哈哈哈,你这个小鬼,这小脑袋瓜里一天想的啥?
阿婆是病死的,阿婆死了碗一首没人用,那一年冬天特别冷,就把阿婆的碗冻烂了。”
阿爷想想也只有这样糊弄过去了。
“哦,那就好,那我就背诗。”
成娃似乎松了一口气,这次背起唐诗来:“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嗯,成娃真聪明。
第二首继续。”
阿爷满意的捋着白须闭目养神。
......外面天色渐晚,雪也渐渐停了。
旁边的厨房里,年轻力壮的阿爸说笑着帮刚坐完月子的阿妈准备腊八节的晚饭,小两口其乐融融。
而他们的卧房,也就是客厅西侧的那间炕上,襁褓中的小女儿正在酣睡,一边从临县过来帮女儿看娃的外奶奶时不时瞅瞅可爱的外孙女,掖掖被子、拉拉小手、擦擦口水。
小成娃其实大名叫何吉成,今年秋收的时候刚满西岁。
当地人习惯取姓名最后一个字,再加上一个娃字,以此来昵称自家的孩子。
成娃一家虽然也是汉族,但生活习惯早己深受地域习俗影响,乃至对家人的称谓都顺着当地习惯。
成娃的阿爷生于民国年间,是当时当地唯一的秀才,写的一手好字。
成娃的阿爸是家中长子,虽然没读过多少书,但精明能干,常年带着三弟和同族里几个堂弟在藏区从事毛皮、粮草、布料生意,也是县里有名的致富能手。
阿妈则是临近县里一个藏族人家的三女儿,读过当地高中,颇为明白事理,尤其算得一手好账,负责家里的账务。
家中在村子里开的一家铺子,当地人将这种铺子称作“代销”,由成娃的二叔和二婶负责,经营着一些五金及日用百货,以及成娃阿爸和三叔从藏区带来的器物,因货源充足,常有囤货,所以每逢节日甚至连县城的人们都来批发,所以生意倒也做得红红火火。
家中无论阿爸和三叔在藏区的收入还是二叔二婶在代销的经营,一年下来都汇总到一起,然后按人头各家分发盈利。
时值九十年代初期,改革的春风也吹到了这深居内陆的高原,人们享受着这波红利,生产、生活条件得到了极大的改善,告别了昔日缺衣少粮的艰苦岁月,物资充足,交通便利,只要你家中没有大的意外事故,只要家人勤劳,就一定能够丰衣足食,也一定能够逐步实现脱贫致富。
阿爷、阿爸、阿妈、成娃和出生不久的小妹妹,都生活在幸福里,他们哪里知道,多年后,这一首简单的数九歌,将会是他们一生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