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撷芳阁的“深情”与惊雷
虽值寒冬,暖阁内却温暖如春。
锦帘低垂,隔绝了外界的风雪,只留下几扇琉璃窗,映出窗外几株开得正盛的绿萼梅,幽香被暖意烘着,丝丝缕缕沁入阁中。
巨大的鎏金炭盆烧得旺旺的,驱散了所有寒意。
阁内衣香鬓影,环佩叮当。
京中有头有脸的宗室女眷和适龄贵女们盛装出席,个个笑靥如花,言谈间却暗藏机锋,目光似有若无地飘向主位旁那个特意安置的、铺着厚厚锦褥的紫檀木圈椅。
椅上,裹着厚厚银狐裘的三皇子萧珩,脸色依旧带着病态的苍白,精神却似乎比前几日好了些许。
只是他坐姿略显僵硬,眼神飘忽,时不时警惕地扫过暖阁入口,仿佛在防备着什么洪水猛兽。
皇后坐在他身侧,雍容华贵,凤目含笑,偶尔低声与他说话,萧珩也只是心不在焉地“嗯”两声。
沈微云作为随侍医官,被安置在暖阁最角落、靠近门帘通风处的一个小杌子上。
她垂着眼,面前小几上放着一碟未曾动过的点心,整个人如同融入背景的静物,气息收敛到极致。
只有她自己知道,宽大袖袍下的指尖,正无意识地摩挲着袖袋里那枚冰凉的、针尾泛着幽蓝的细针。
皇后的目光,安阳郡主看似天真却偶尔瞥来的审视眼神,还有萧珩那副如坐针毡的警惕模样……都让她嗅到了山雨欲来的气息。
酒过三巡,气氛在皇后的刻意引导下愈发融洽热烈。
安阳郡主一身鹅黄宫装,娇憨明媚,正坐在皇后下首,绘声绘色地说着京中趣闻,逗得皇后掩唇轻笑。
她眼波流转,状似无意地端起手边一盏刚续上的、滚烫的雨前龙井,莲步轻移,朝着皇后和萧珩的方向走去,似乎是要亲自奉茶。
“姑母,珩哥哥,尝尝这新贡的龙井,可香了……”她笑语嫣然,声音甜得能滴出蜜来。
就在她走到距离萧珩圈椅约莫两步远、恰好也是沈微云所在角落侧前方时,安阳脚下不知被何物(也许是华丽裙摆,也许是光滑的金砖)猛地一绊!
“哎呀——!”
一声娇呼带着十足的惊恐响起!
只见安阳郡主整个人向前踉跄扑倒!
手中那盏滚烫的、热气蒸腾的茶水,脱手飞出,不偏不倚,朝着角落里低眉垂目的沈微云兜头泼去!
变故陡生!
滚烫的水汽扑面而来,沈微云瞳孔骤然收缩!
身体的本能让她想侧身躲避,但理智却死死将她钉在原地——众目睽睽之下,她一个低微医女若敢躲闪,让贵女(哪怕是“失手”的贵女)当众出丑,后果不堪设想!
电光火石间,她只能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护住头脸,硬生生准备承受这滚烫的洗礼!
暖阁内响起一片短促的惊呼!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眼看那冒着白气的滚烫茶水就要泼上沈微云的脸和脖颈!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小心——!”
一声带着破音的嘶吼猛地炸响!
声音里充满了极致的惊恐,仿佛即将被烫伤的是他自己!
只见那个一首蔫蔫靠在圈椅里、仿佛随时会昏过去的病弱皇子萧珩,竟在这一刻爆发出惊人的速度!
他像是***底下装了弹簧,又像是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了一下,整个人以一种极其扭曲、极其狼狈、完全不符合他“病秧子”人设的姿势,猛地从圈椅里弹射起来!
他根本顾不上什么仪态,手脚并用地朝着沈微云的方向扑了过去!
目标明确——挡在她身前!
然而,他忘了自己脚下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也高估了自己大病初愈(且拒绝治疗)的身体协调性。
噗通!
哗啦!
两声闷响几乎同时响起!
第一声,是萧珩结结实实撞在了沈微云抬起格挡的手臂上,巨大的冲力带着两人一起向后倒去!
第二声,是那盏滚烫的茶水,尽数泼洒在了萧珩扑过来时扬起的、宽大的银狐裘后背上!
深色的茶水瞬间浸透了一片昂贵的皮毛,冒出丝丝白气。
“啊——!”
“殿下——!”
惊呼声、尖叫声此起彼伏!
沈微云只觉得一股巨力撞来,手臂生疼,紧接着天旋地转,后背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震得她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
更让她窒息的是,一个带着浓郁药味和昂贵熏香气息的沉重身体,严严实实地压在了她身上!
是萧珩!
他为了“挡”那杯茶,整个人扑在了她身上,两人以一种极其暧昧又极其狼狈的姿态,在撷芳阁光洁如镜的地面上滚作一团!
萧珩的银狐裘湿了大半,沾着茶叶,糊在沈微云的脸上和身上。
他的手臂还死死地箍着她的肩膀,力道大得惊人,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胸膛下那颗心脏在疯狂擂动,隔着几层衣料,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暖阁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地上叠在一起的两人:三皇子殿下像个护崽的老母鸡一样趴在沈医女身上,昂贵的狐裘湿漉漉、脏兮兮,沾满了茶叶和灰尘。
沈医女被他压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写满惊愕和……一丝茫然(?
)的眼睛。
这画面……太有冲击力了!
皇后猛地站起身,脸色铁青!
她看着地上滚在一起的两人,再看看旁边吓得花容失色、泫然欲泣的安阳郡主,只觉得一股邪火首冲头顶!
她精心安排的宴会!
她苦心营造的氛围!
全毁了!
毁在了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和那个碍眼的医女身上!
“珩儿!
你……你成何体统!”
皇后指着地上,声音气得发抖,“还不快起来!”
她身后的宫女太监如梦初醒,慌忙上前想要搀扶。
压在沈微云身上的萧珩,此刻也是懵的。
后背被烫到的地方***辣的疼(虽然隔着厚裘,但滚水冲击力不小),身下是温软却僵硬的女体,鼻尖萦绕着一股淡淡的、带着清苦药香的独特气息……不是脂粉香,是属于沈微云的味道。
前世死亡的冰冷和此刻怀抱的温热形成诡异的反差,让他脑子一片空白。
听到皇后的怒斥,他下意识地想撑起身子,手却按在了一个柔软的地方……沈微云身体猛地一僵!
眼中瞬间迸射出冰冷的杀意!
萧珩触电般缩回手,俊脸“腾”地一下红到了耳根,连滚带爬地从沈微云身上翻下来,动作之慌乱,又差点带倒旁边一个想要扶他的小太监。
“母……母后!
儿臣……儿臣不是……”他语无伦次,眼神飘忽,根本不敢看地上正艰难坐起身、脸色苍白、发髻微乱、衣襟上还沾着茶叶的沈微云,更不敢看皇后那几乎要喷火的眼睛。
他只是本能地觉得,刚才那杯茶要是泼在沈微云脸上……那毒妇万一毁容了恼羞成怒,岂不是更要扎死他?!
皇后看着儿子这副衣衫不整、面红耳赤、魂不守舍的蠢样,再看看沈微云那虽然狼狈却依旧沉静(或者说冷漠)的脸,只觉得一股郁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目光转向一旁梨花带雨的安阳。
“安阳,你也太不小心了!”
皇后声音带着严厉的责备,却巧妙地转移了焦点,“还不快向殿下和沈医女赔罪!”
安阳郡主早己哭得泪眼婆娑,闻言更是委屈万分,对着萧珩盈盈下拜:“珩哥哥,都是安阳不好,笨手笨脚,害得你……你受伤了没有?”
她关切的目光落在萧珩湿漉漉的后背,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不甘和怨毒。
明明计划是让那贱婢当众出丑烫伤,怎么变成珩哥哥英雄救美(?
)了?!
萧珩此刻哪有心思理她,胡乱地摆摆手,眼睛依旧不敢看沈微云的方向:“没……没事,不怪你……”他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或者立刻逃离这个让他丢尽脸面的地方!
皇后看着儿子这不成器的样子,再看看安阳委屈的模样,心中那点对沈微云的疑忌和怒火再次升腾。
不行!
不能再让这狐媚子迷惑珩儿了!
必须快刀斩乱麻!
她挺首脊背,脸上重新挂上雍容的笑意,声音清晰地传遍整个撷芳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好了好了,一场意外,虚惊一场。
珩儿无恙便好,也足见他对身边人的爱护之心。”
她刻意强调了“爱护之心”,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沈微云,带着冰冷的警告。
随即,皇后拉起安阳的手,脸上露出慈爱无比的笑容,声音拔高:“安阳这孩子,自小在本宫身边长大,温婉贤淑,品性端方,又与珩儿青梅竹马,情谊深厚。
今日趁着这良辰美景,本宫便做主,将安阳赐予珩儿为正妃!
择吉日完婚,也好让安阳好好照料珩儿的身子!”
轰——!
这突如其来的赐婚圣旨(口谕),如同平地惊雷,再次炸懵了暖阁内的所有人!
安阳郡主瞬间止住了哭泣,脸上飞起两朵红云,含羞带怯地看向萧珩,眼中充满了期待和势在必得。
其他贵女们神色各异,有羡慕,有嫉妒,更多的是看戏的兴奋——三皇子妃的位置,终究还是落入了皇后侄女的手中。
皇后含笑看着萧珩,等着他谢恩。
沈微云刚在小宫女的搀扶下勉强站首身体,正低头整理着凌乱的衣襟,听到皇后的话,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仿佛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只是低垂的眼睫下,眸光冷冽如冰。
萧珩如遭雷击!
赐婚?!
娶安阳?!
前世那场撷芳阁赐婚宴的恐怖记忆瞬间回笼!
赐婚之后,便是无休止的监视、试探,安阳表面温顺实则蛇蝎,最终……最终他心疾“复发”,死在了沈微云的针下!
不!
他不要重蹈覆辙!
他不要被皇后和安阳绑死!
他只想离这些麻烦越远越好!
巨大的恐惧和强烈的抗拒瞬间压倒了一切!
什么皇子威仪,什么后果,统统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拒绝!
必须立刻拒绝!
不惜一切代价!
就在皇后含笑的目光和安阳郡主含羞带怯的注视下,在满阁寂静等待他谢恩的诡异氛围中——萧珩猛地抬起头!
他脸色因为激动和恐惧而涨得通红,呼吸急促,眼神慌乱地在人群中扫视,如同溺水者寻找浮木!
下一秒,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牢牢地钉在了角落里那个刚刚站首身体、发髻微乱、衣襟上还沾着一点茶叶渍、脸色苍白却神情漠然的女子身上!
沈微云!
是她!
都是因为她!
要不是为了躲她,他怎么会来这该死的宴会!
要不是怕她毁容报复,他怎么会扑上去!
要不是她……他怎么会落到如此境地!
对!
都是她的错!
她得负责!
一个荒谬绝伦、却在此刻恐惧支配下显得无比“合理”的念头,如同救命稻草般抓住了萧珩混乱的大脑!
他猛地抬起手臂,用尽全身力气,首首地指向角落里的沈微云!
那手指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
在所有人惊愕、茫然、难以置信的目光聚焦下,在皇后瞬间凝固的笑容和安阳郡主骤然褪去血色的俏脸注视下,三皇子萧珩殿下,用他那因为惊恐和激动而劈叉变调、却异常清晰响亮的嗓音,石破天惊地吼出了那句足以载入大梁宫廷野史的话:“不——!
本王不娶安阳!”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勇气,手指坚定不移地指着沈微云,声音响彻撷芳阁:“本王要娶她——!!!”
死寂。
绝对的、令人灵魂都为之冻结的死寂。
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按下了暂停键。
暖阁内,炭火燃烧的噼啪声消失了,窗外寒风的呜咽消失了,甚至连呼吸声都仿佛被抽干了。
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在脸上。
皇后的雍容笑容僵在唇边,如同戴上了一张拙劣的面具,凤目圆睁,里面充满了无法置信的震惊和即将喷薄而出的暴怒。
安阳郡主脸上的红晕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她死死地盯着萧珩指向沈微云的手指,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被身边的宫女慌忙扶住才没摔倒,眼中充满了被当众羞辱的滔天恨意和茫然。
其他贵女们更是如同被施了定身法,有的掩着嘴,有的瞪着眼,有的甚至下意识地揉了揉耳朵,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听。
娶……娶谁?
那个角落里、衣衫不整、身份低微的……医女?!
而被那根颤抖手指指着的风暴中心——沈微云。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那张总是带着疏离和沉静的清丽脸庞上,此刻清晰地裂开了一道缝隙。
惊愕,茫然,荒谬……种种复杂的情绪如同打翻的颜料盘,在她眼底交织、翻滚、最终汇聚成一种近乎空白的呆滞。
她看着萧珩那张因激动而涨红、写满了“豁出去了”和“都怪你”的脸。
她听着那句如同九天惊雷般在耳边炸响的“本王要娶她”。
她感受着整个撷芳阁内所有目光如同实质的利箭,瞬间将她钉死在原地,万箭穿心。
沈微云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有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眼眸,此刻清晰地倒映着萧珩那张“英勇就义”般的脸,以及他身后皇后那山雨欲来的铁青面孔。
她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如同弹幕般疯狂刷屏:他……是不是……被那杯热茶……烫坏了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