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平安彻底告别了藏书阁,摇身一变,成了赵府上下最碍眼的那个“闲人”。
但他这闲逛,逛得极有章法。
第一站,后厨。
他没看菜,没看肉,径首走到腥气最重的水台边。
胖得像座肉山的王大厨正一刀剁下鱼头,一条肥硕的鲫鱼在砧板上最后弹了两下。
赵平安也不嫌脏,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拎起那颗死不瞑目的鱼头,对着光,像是鉴赏什么宝贝。
“王大厨,”他笑眯眯地开口,声音不大,却盖过了后厨的嘈杂,“我听说,这世上有一种鱼,能记住七息之内的事。
你说,它这眼睛瞪这么大,是不是死前看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想告诉我又说不出来?”
王大厨脸上的横肉猛地一抽,握着菜刀的手背青筋暴起,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姑爷说笑了,鱼就是鱼,哪懂人的是非。”
“是吗?”
赵平安随手将鱼头扔进潲水桶,拍了拍手,“但愿吧。”
第二站,库房。
他没理会管事谄媚的笑,蹲下身,抚摸着一把崭新的梨花木圈椅。
他用指甲轻轻一刮,木屑簌簌落下,断口处崭新的木色与表面的陈旧包浆格格不入。
“这‘损耗’,可真是别致。”
赵平安没抬头,声音里听不出喜怒,“这手艺,是府里的木匠做的?
下次让他别干了,去裱糊铺当个纸人,手艺都比这强。”
库房管事的冷汗,“唰”地就下来了。
这两趟“闲逛”,像两颗石子,在赵府这潭深水里,激起了不大却足够清晰的涟漪。
而另一边,赵婉儿的动作更快。
她没有大张旗鼓,而是借着整理外祖母遗物的由头,用一枚母亲留下的私印,不声不响地敲开了内库档案室的门。
那里的账目,连账房总管王福都无权过问。
整整两日,赵婉儿几乎不眠不休,将五年来的内库流水一笔一笔地誊抄、比对。
第三日,深夜,书房。
两叠厚厚的账册摆在桌上。
一叠是赵平安这两日从外围敲打出的采买、损耗、仆役月钱等烂账;另一叠,则是赵婉儿从内库核心抄录的密账。
“外账的窟窿,三年,我估摸着有五千两上下。”
赵平安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指着自己那叠纸,像是在点评一道菜,“手法很杂,但胃口不大,吃相也难看,是群饿急了的鬣狗。”
赵婉儿没说话,她清冷的眸子在烛光下映出几分疲惫,却更显锐利。
她将自己面前那叠更厚的账册推了过去。
“内账。”
她只说了两个字。
赵平安拿起第一页,目光如鹰隼般掠过。
他的手指起初还一页页地翻,速度越来越快,最后,猛地停在了一处。
他的呼吸,有那么一瞬间的停滞。
“城东,白石庄……”他低声念着,像是在咀嚼这三个字,“列为‘废庄’,五年间,府内拨给此庄的‘修缮维护费’……合计,八千两?!”
最后一个数字,他几乎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
一个公认的、连佃户都懒得去的废庄,五年间的维护费,竟然比府中所有产业加起来的利润还要高?
这不是修庄子,这是用银子在庄子里又砌了一座金山!
“鬣狗的后面,藏着一头老虎。”
赵平安一字一顿,指节在“白石庄”三个字上叩得“笃笃”作响,眼神冷得像腊月的冰。
“不止。”
赵婉儿终于抬起眼,与他对视,“我查了,所有关于白石庄的拨款,全部由李顺——我父亲身边最信任的那个管家——亲自经手。
他不走账房,首接从内库提款,批条是我父亲的私印。”
“好一个李顺!
好一个瞒天过海!”
赵平安霍然起身,走到墙边悬挂的疆域图前,目光如刀,在地图上巡梭。
“夫人,可知这白石庄,在何处?”
赵婉儿摇头。
赵平安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划过,最终,停在了一个被所有官道、驿站都远远抛弃的偏僻角落,像一块丑陋的疤。
“这儿。”
他笃定地敲了敲地图。
“此地不祥。”
赵婉儿的声音忽然飘了过来,带着一丝异样的凝重,“我小时候听府里的老嬷嬷说,那里是前朝的乱葬岗,一场大瘟疫,死了几千人。
后来就没人敢去了,说那里晚上闹鬼。”
“不祥之地?”
赵平安缓缓转过身,嘴角咧开一个森然的弧度,笑意却丝毫未达眼底,像一把刚刚磨快的刀,闪着噬人的寒光。
“越是人人畏惧的禁地,越是鬼神不近的邪土,才越是藏污纳垢、藏龙卧虎的绝佳宝地。”
他走到桌前,俯下身对赵婉儿道:“夫人,我们找到了。”
“这头最肥的老鼠,它的金窝银窝,就在这白石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