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三刻,城门方才下钥,铅云便像被谁撕开了口子,细雪簌簌落进护城河,水面上浮起一层碎银。
听雨楼临水而建,三面环廊,一面高墙。
檐角铜铃在风中微微晃动,声音清越,像是谁在暗处拨响第一粒音符。
楼内灯火疏疏,客人不多。
掌柜的算盘声零零落落,小二倚着楼梯打盹。
角落里,叶孤舟独据一张小案,案上青釉酒壶己空了大半,却仍有一只白瓷杯未被碰过。
他着一袭暗青长衫,衣角绣着极浅的云纹,灯火一照,几乎与窗外夜色融为一体。
长发用乌木簪挽起,鬓边却有几缕散落,沾了酒气,贴在薄而锋利的颊线旁。
他本不该在此——“照影剑”这三个字,在朝廷缉榜上挂了足足三年,赏金翻至黄金万两。
可他偏偏来了,只因三日前收到一封无字信:信笺雪白,只压了一朵干枯的梨花瓣。
他认得那梨花瓣,产自姑苏;更认得压花的力道——轻而不散,像极了某人吹箫时指尖按住孔洞的力道。
于是他来了,带着一身风雪与未愈的旧伤。
酒己过三巡,仍不见要等的人。
叶孤舟也不急,垂眸摩挲着剑鞘。
乌木鞘身冰凉,映出他微敛的眉目——那是一对极黑的眼,黑到连灯火都照不出反光,像两口深井,井底沉着十年前的血与火。
就在这时,一缕箫声破空而来。
初闻极淡,只似风掠冰面,带着细小的裂纹;继而音阶陡转,像有白鹤冲雪,振翅欲裂苍穹。
楼内寥寥几桌客人同时抬头。
小二惊醒,算盘声戛然而止。
掌柜的眯起眼,朝声音来处望去。
叶孤舟没有抬头,他只轻轻将指尖按在剑鞘那道旧裂痕上——那里,十年前的余温似乎还残着。
箫声第二转,音色忽低,仿佛冰层乍破,水下暗流涌动。
灯火被无形的韵律牵引,微微摇晃,在每个人脸上投下晃动的影。
第三转,箫声骤停。
整个听雨楼陷入死寂。
“好剑法。”
声音来自二楼回廊。
轻而冷,像檐角坠下的冰凌。
叶孤舟终于抬眼。
回廊尽头,一个雪衣女子倚栏而立。
灯火在她周身勾出一道毛茸茸的金边,却驱不散她骨子里的寒意。
她左手负后,右手执一管紫竹箫,箫长一尺八寸,尾端系一条月白流苏,流苏末端坠着一颗小小檀木珠。
她看向他,目光穿过灯下浮动的微尘,像穿过一场十年未停的雪。
那一瞬,叶孤舟想起极北雪岭的黎明——天色将亮未亮,雪原与天幕连成一线,冷到极致,反而生出一点温柔的蓝。
“好箫声。”
他答。
女子缓步下楼。
步履极轻,木阶却发出细微的吱呀,仿佛每一声都在提醒:她来了。
她在叶孤舟案前站定,垂眸看他。
近看之下,她肤色苍白,唇色淡得近乎透明,唯有一双眼睛黑得惊人,像雪夜最深处骤然亮起的星子。
“苏听雪。”
她自报姓名,声音不高,却足够让整座楼的人听见。
叶孤舟微微颔首:“叶孤舟。”
三字出口,楼内空气仿佛被瞬间抽空。
掌柜的与小二对视一眼,同时缩进柜台。
角落里的两名佩刀客悄然按住刀柄。
苏听雪恍若未觉,只抬手,将紫竹箫横在案上,与照影剑并列。
“听闻照影剑可化三光,”她指尖轻点箫身,“不知可敢与我一曲?”
叶孤舟目光落在她指尖。
那指甲修剪得极短,泛着淡淡的青,像未绽的梅苞。
“此处?”
他问。
“此处。”
话音未落,箫己贴唇。
第一个音符迸出时,叶孤舟拔剑。
没有杀气,只有风。
剑光如水,在灯火里漾开三层涟漪;箫声似雪,每一音都落在剑锋上,溅起细碎的银。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再凝神时,案上酒壶己裂成两半,酒液沿桌面蜿蜒,竟未溅出一滴——所有水珠被剑气与箫音凝在半空,像一串悬停的珍珠。
最后一音收束,水珠同时坠地,发出清脆的“叮”。
叶孤舟收剑入鞘,苏听雪垂下箫。
两人之间,那串水珠己化作一条极细的冰线,横亘桌面,像一道无人可越的界。
“好剑法。”
苏听雪再次开口,这一次,声音里多了一丝几不可闻的叹息。
叶孤舟看着她,眼底终于泛起一点极浅的笑意:“好箫声。”
楼外,雪忽然大了。
大片雪花穿过窗棂,落在两人之间,落在剑与箫之上,转瞬即化。
苏听雪抬手,拂去肩头一片雪:“楼外有桥,桥下有舟。
舟上无桨,可愿共载?”
叶孤舟提起酒壶,才发现壶己裂,酒己尽。
他轻叹一声,将壶放回案上:“无桨之舟,正好。”
两人并肩走出听雨楼。
楼外,雪落无声。
护城河上,一叶小舟泊在桥下,舟头挂一盏青纱灯笼,火光在雪夜里晕开一圈暖黄。
苏听雪先上舟,回身向他伸出手。
叶孤舟微怔。
那只手,指尖因长期按箫而生薄茧,掌心却有一道极细的疤——与他剑鞘上的裂纹,如出一辙。
他伸手,握住。
掌心相贴的瞬间,雪忽然停了。
灯笼的光映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像为那道旧疤镀上一层薄薄的暖。
舟离岸,无桨,随波。
雪又开始落,轻轻覆在两人肩头,像替他们补上了一场迟到的白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