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欢愉的笑,是那种喉咙被撕裂,声带被磨穿,从胸腔最深处挤压出来的、永无止境的狂笑。
李忘生记得,那天傍晚,村头的张屠夫最先开始笑,他一边笑一边用杀猪刀剐着自己肥腻的肚皮,血和肠子流了一地,他还在笑。
然后像是瘟疫,笑声传染了整个村子。
王婶笑着把自己的头埋进了水缸,双腿还在外面蹬踏;小豆子笑着跑向井口,一跃而下,那笑声还在井里回荡……李忘生不记得自己有没有笑。
他的记忆在这里碎成了粉末,只剩下一些尖锐的片段:娘亲扭曲的笑脸凑得极近,口水滴在他的脸上,她的手死死掐着他的脖子,不是要杀他,那动作更像是狂笑中无法自控的痉挛。
他活了下来。
他是李家村唯一的活物。
甚至连村里的狗,圈里的猪,都笑着撞死在栏圈上。
此刻,李忘生跪在一座新坟前。
坟里埋着的,是他能勉强拼凑起来的几具还算完整的尸身,包括他那至死都带着诡异笑容的爹娘。
泥土湿润,带着腥气,不是雨后的清新,而是一种***的味道。
他没有哭,只是觉得空。
胸膛里像是被掏空了,只剩下风在其中穿行,发出呜呜的类似笑声的回响。
他时不时会猛地抬手摸向自己的脖子,确认那里没有被掐住,或者摸向自己的嘴角,确认它没有不受控制地上扬。
“我没笑……”他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得像是在砂纸上摩擦,“我没笑……对吧?”
这是他对自己的自问,也是他对这个世界的怀疑。
他分不清,在那地狱般的一夜里,自己究竟是侥幸未死的幸存者,还是…那场“笑瘟”的源头?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
他站起身,准备离开这片充满绝望的土地。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胸口猛地一悸。
不是心痛,是一种被攥住的感觉。
仿佛他空荡荡的胸腔里,真的有什么东西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抓住了。
是它。
李忘生颤抖着手,从破烂的衣襟里掏出一个用麻绳系着的物件。
那是一颗石头,鸽子蛋大小,色泽灰败,毫不起眼,表面布满了干枯树皮般的褶皱。
触手冰凉,甚至能感觉到一丝微弱的、类似心跳的搏动。
这是那个游方的癫僧塞进他手里的。
就在笑瘟爆发的前一刻,那个浑身脏污、眼神混沌的和尚闯进村子,径首走向他,咧开没剩几颗牙的嘴,嘿嘿傻笑,然后将这颗石头硬生生按在他的心口。
说来也怪,那石头一触到他的皮肤,竟像活物般融了进去,只留下一个凸起的轮廓。
而下一刻,狂笑便从张屠夫家爆发了。
是这石头救了他?
还是这石头引来了灾祸?
李忘生不知道。
他给它取名“枯荣石”,因为它偶尔会变得温暖,那时他周身的疲惫会稍稍缓解,但随之而来的,便是以他为中心,方圆数丈内的野草会迅速枯黄、败死。
荣了他,枯了万物。
他正盯着石头出神,忽然,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抓‘住”了他。
不是声音,不是景象。
是一种“包裹感”。
他脚下的土地,不再是坚实的。
它仿佛变成了某种巨大生物的脏器内壁,正在缓慢地蠕动着。
一股浑浊,阴冷,令人作呕的“气息”正从地底深处渗透出来,如同无形的潮水,漫过他的脚踝,试图钻入他的身体。
这就是“玄浊”。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能感知到,仿佛那场笑瘟,或者这颗枯荣石,在他身上开了某个口子。
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胃里翻江倒海。
周围的景物开始扭曲,树木的枝干像极了痉挛的肢体,天空呈现出一种病态又污秽的紫红色。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带着几分惊讶和难以掩饰的贪婪:“咦?
天生异窍?
竟能在此等‘贫瘠’之地,自行感应到玄浊流动?”
李忘生猛地回头。
只见一个身着灰色道袍,面皮焦黄,留着三缕山羊须的中年人正站在不远处。
道袍洗得发白,袖口还打着补丁,但他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正死死地盯着李忘生,仿佛在看一件稀世珍宝。
不,不是看他。
是在看他胸口那微微搏动的枯荣石,以及他那能感知“玄浊”的“异窍”。
李忘生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警惕地看着来人。
那道人脸上挤出一丝和善的笑容,却显得格外僵硬虚假:“小友莫怕。
贫道乃悬济门执事,道号‘青谷’。
见小友根骨清奇,似与大道有缘,流落于此,实在可惜。
我悬济门广开善门,普济众生,小友可愿随贫道回山,寻一条长生正道?”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仿佛能蛊惑人心。
但李忘生却从那“和善”的笑容背后,看到了一丝隐藏极深的冷漠。
而且,在感知到那地底“玄浊”之后,他再看这道人,隐约觉得对方周身笼罩着一层薄薄的、不断扭曲的“污色”,尤其是他的肺部区域,那污色格外浓郁,仿佛在微微起伏,自主呼吸。
“我……”李忘生张了张嘴,声音沙哑。
他想拒绝,他想逃离。
可胸口的枯荣石却猛地一跳,一股比地底“玄浊”更精纯,却也更加死寂的冰凉气息流入他的身体,瞬间压下了那眩晕与恶心。
同时,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脚下刚刚冒出的一小片青绿草芽,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水分,变得枯黄。
青谷道人的目光敏锐地扫过那片瞬间枯萎的草叶,眼中的贪婪之色更浓了一分。
李忘生看着道人那虚假的笑脸,又回头望了望那片死寂的村庄和眼前的新坟。
这里己无留恋,前方或许是另一个深渊。
但他无处可去。
他攥紧了胸口的枯荣石,那冰冷的触感似乎给了他一丝虚假的支撑。
“……好。”
他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回答道。
青谷道人脸上的笑容终于真切了几分,但那笑意,却让李忘生脊背发凉。
“善哉,且随贫道来吧。”
道人转身,袖袍一甩,一股无形的力量便裹住了李忘生,让他身不由己地跟上。
离开村口时,李忘生最后回头望了一眼。
风中,他似乎又听到了那无处不在的狂笑声。
不知是来自记忆,来自荒野,还是来自他空荡荡的胸膛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