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哥头七那天,我才十九岁。我跪在灵堂,看着我那新寡的嫂子秦雪,她穿着一身白,
那张俏生生的脸蛋上没有半点悲伤,甚至还在对来吊唁的王厂长笑。我当时就觉得,
这个女人,心是铁做的。直到三个月后,我亲眼看见,嫂子那双刚给我纳完鞋底的手,
转头就抚上了王厂长的方向盘,钻进了他的黑色轿车里。那一刻,我心里有什么东西,碎了。
他们说我是我们陈家唯一的“种”,可现在,我只想逃离这个让我恶心的地方。
01我哥陈阳出事,是在矿上。一声巨响,他人就没了,
只换回来三千块的抚恤金和一堆荣誉证书。我跪在灵堂前,眼睛哭得像两个烂桃。
可我那守寡的嫂子秦雪,她就那么静静地站着,像一尊没有灵魂的白玉雕像,漂亮是漂亮,
就是冷得让人心寒。王厂长,就是我们红星机械厂的一把手,挺着个啤酒肚来吊唁的时候,
我看见秦雪对他笑了。那笑很浅,像风吹过水面,可在我眼里,却比什么都刺眼。
我哥尸骨未寒,她怎么笑得出来的?这事儿就像一根刺,扎在我心上。接下来的三个月,
我一边在厂里当学徒,一边撑着这个家。秦雪话很少,每天就是洗衣做饭,
照顾我三岁的侄子乐乐。她对我,就像对一个陌生人,客气,疏离。我们之间,
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直到那天晚上,我加完班,骑着我那辆二八大杠回家。
路过厂里的小树林,我看见一辆黑色的伏尔加轿车停在暗处,那是王厂长的车,
整个厂就这一辆。车窗没关严,我鬼使神差地停下车,悄悄走了过去。车里,
秦雪正侧着身子,手放在方向盘上,王厂长那只肥硕的手,覆盖在她的手背上。“小秦啊,
家里的困难,我都知道。你一个女人家,
带着个孩子不容易……”王厂长的声音油腻得能刮下一层油。“谢谢厂长关心。
”秦雪的声音还是那么平淡,听不出情绪。“只要你……”王厂长的话没说完,
但我已经脑补出了一万种不堪的交易。我胸口一股火烧起来,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我哥才走了多久?她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要给自己找下家?还是王厂长这种有家有室的男人?
我没冲上去,我怕我控制不住自己,会当场打死他们。我蹬上自行车,疯了一样往家骑。
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回到家,我坐在冰冷的堂屋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着劣质烟。
烟雾呛得我直流眼泪,可我分不清那是烟熏的,还是心里在流血。半夜,秦雪回来了。
她推开门,看到我,愣了一下。“怎么还没睡?”我抬起头,
眼睛通红地盯着她:“你去哪了?”她避开我的目光,淡淡地说:“出去办了点事。
”“办事?是办你自己的事,还是办我们老陈家的事?”我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秦雪的身体僵了一下,她抬起头,第一次正视我,她的眼睛很亮,像两颗寒星。“陈劲,
你长大了,有些事,你不懂。”“我是不懂!”我猛地站起来,把手里的烟头砸在地上,
“我只懂我哥尸骨未含,你就爬上了别的男人的车!我只懂我爹妈死得早,
我哥拿命换钱养大我,现在他死了,你就要给我戴一顶绿油油的帽子!”“啪!
”一个清脆的耳光,打得我头偏向一边。秦雪的手在发抖,她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是愤怒,
也是……痛苦?“陈劲,你记住,这家里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管。”她说完,转身进了房间,
把门重重地关上。我捂着***辣的脸,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好,不管,我不管了。
这个家,这个女人,我全都不要了。我回到自己那间小屋,
从床底下翻出我哥留下的那三千块抚恤金,我一分没动。我只拿了自己攒下的两百块钱,
和我哥的一张合影。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我就背上了一个破旧的帆布包。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家,堂屋正中,还挂着我哥的黑白照片。他在照片里憨厚地笑着。哥,
对不起,弟弟没用,守不住这个家,也守不住你的女人。
我捏着那张连夜托人买的、南下羊城的火车票,再也没回头看一眼。02绿皮火车哐当哐当,
载着我逃离那个让我窒息的地方。车厢里混杂着汗味、泡面味和劣质烟草的味道,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对未来的迷茫和渴望。我缩在角落里,
脑子里反复回放着秦雪上车的那一幕,和她那个冰冷的耳光。屈辱、愤怒、背叛感,
像毒蛇一样啃噬着我的心。我叫陈劲,我哥叫陈阳,我俩的名字合起来是“劲阳”,
爸妈希望我们像太阳一样有劲。可现在,太阳没了,我也被乌云遮住了。到了羊城,
巨大的城市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渺小。高楼大厦,车水马龙,每个人都行色匆匆。
我口袋里那点钱,在这里就像扔进大海里的一颗石子。为了活下去,我去了建筑工地。
工头看我年轻力壮,二话不说就收了我。每天的工作就是搬砖、和水泥、扛钢筋。
汗水从额头流下来,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痛。晚上就睡在十几个人一间的大通铺里,
连翻个身都困难。但我没喊过一声苦。每当累得快要散架的时候,
我就会想起秦雪那张冷漠的脸,想起王厂长那只肥猪手。一股气就从丹田升起,
支撑着我再多搬一袋水泥。我要挣钱,挣大钱。我要有一天,
开着比王厂长更气派的轿车回去,停在秦雪面前,让她看看,我陈劲,
不是那个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跟别的男人走的窝囊废。工地的活又苦又累,还危险。一次,
脚手架上的钢管滑落,我为了推开旁边的工友,自己的胳膊被划开一道十几厘米长的口子,
深可见骨。血流了一地,我却咬着牙没吭声。工头把我送到小诊所,医生给我缝针的时候,
没打麻药。针穿过皮肉的声音,清晰可闻。我把一块破布塞进嘴里,硬是扛了下来。
从那以后,我的右臂上留下了一条狰狞的疤,像一条蜈蚣盘踞在那里。它时刻提醒着我,
我是怎么从那个家里逃出来的,我又为什么会在这里。空闲的时候,
工友们会聚在一起打牌吹牛,聊得最多的是家里的老婆孩子。每到这时,
我就会一个人走到角落,拿出我哥的照片看。照片里的他,笑得那么灿烂。哥,
你说我做得对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回不去了。有一次,
一个叫老赵的同乡工友喝多了,拍着我的肩膀说:“阿劲,你小子可以啊,一个人在外面闯。
不像我,家里婆娘天天写信催我寄钱回去。哦对了,说起你们红星厂,我前阵子听我表哥说,
你们那个王厂长,好像因为经济问题被抓了?”我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酒杯都差点没拿稳。
“什么时候的事?”“就去年的事吧,”老赵打了个酒嗝,“听说贪了不少,
生活作风也有问题。啧啧,这种人,活该!”王厂长被抓了?那秦雪呢?她怎么样了?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就被我强行压了下去。她怎么样,关我什么事?
说不定她早就拿着从王厂长那里弄来的钱,过上好日子了。她那种女人,
总有办法让自己活得很好。我把杯里的烈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灼烧着我的喉咙。
我不能想她,不能回头。我要往前走,走到让她仰望的位置。03时间一晃,就是五年。
这五年,羊城日新月异,我也脱胎换骨。我不再是那个只会出傻力气的愣头青。
我跟着工地的老师傅学技术,学看图纸,学管理。我比任何人都肯钻研,比任何人都拼命。
那条蜈蚣似的伤疤,就是我的军功章。凭着一股狠劲和机灵,我从一个搬砖小工,
做到了包工头。手底下管着几十号人,虽然还算不上什么大老板,但在这座城市里,
也算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我买了传呼机,换了新衣服,学着像城里人一样喝茶、谈生意。
但我知道,我骨子里,还是那个从山沟沟里出来的陈劲。这天,我刚从一个酒局上下来,
送走了几个满身酒气的甲方。司机小王问我:“劲哥,回公寓吗?”我摇下车窗,
看着窗外城市的霓虹,突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去火车站。”“啊?”小王愣住了。
“买张票,回老家。”我说。这五年,我没有回过一次家,
也没有跟任何人打听过家里的消息。我像一个鸵鸟,把头埋在沙子里,
用疯狂的工作麻痹自己。可午夜梦回,我还是会梦见那个小院,梦见我哥的笑,
梦见秦雪那双清冷的眼睛。现在,我终于有了一点“衣锦还乡”的资本。我想回去看看,
不是为了和解,而是为了证明。我想让秦雪看看,我陈劲没有她,过得更好。我想看看她,
是不是真的像我想象中那样,过得滋润又快活。如果她后悔了,
如果她表现出一丁点的羡慕和嫉妒,那我这五年的苦,就算没白吃。这是一种很阴暗的心理,
但我控制不住。回去的路上,我心里五味杂陈。我想象了无数种重逢的场景。
或许她已经再嫁,成了某个老板的阔太太;或许她正牵着一个孩子,对我视而不见。
无论哪一种,我都有信心,能用我现在这副成功人士的派头,给她最沉重的一击。火车到站,
我没有让任何人来接。我穿着一身崭新的西装,手里提着一个皮箱,站在了熟悉的站台上。
小镇的变化不大,只是街上的店铺多了些,路上跑的摩托车也多了。我凭着记忆,
往家的方向走。越走近,我的心跳得越快。那条熟悉的小巷,那个破旧的院门。院门虚掩着,
我能听见里面有孩子的笑声。我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院子里,一个女人正背对着我,
蹲在地上洗衣服。她的头发简单地挽着,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布衫。
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正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戳蚂蚁。“乐乐,别玩了,快进来吃饭。
”女人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但那熟悉的声线,让我浑身一震。是秦雪。她站起身,
端起洗衣盆,转了过来。那一瞬间,我准备好的所有腹稿,所有炫耀的姿态,
全部卡在了喉咙里。眼前的女人,面色蜡黄,眼角已经有了细密的皱纹。
那双曾经在我看来冷漠又漂亮的眼睛,此刻充满了疲惫和沧桑。她哪里有半分阔太太的样子?
分明比五年前,老了十岁。她也看见了我。她端着盆的手,在半空中顿住了。脸上的表情,
是震惊,是茫然,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我们俩,隔着五年的时光,
和一院子的风,遥遥相望。04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秦雪就那么端着洗衣盆,
愣愣地看着我。她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还是旁边的乐乐打破了沉默。
他仰着小脸,好奇地打量着我这个不速之客:“妈妈,他是谁啊?”这一声“妈妈”,
把我从震惊中拉了回来。我定了定神,努力找回自己预设的姿态。我清了清嗓子,
嘴角扯出一个自以为是的笑容:“怎么,不认识了?也是,五年了,贵人多忘事。
”我的话里带着刺,我希望她能听出来。秦雪的脸色白了白,她放下手里的盆,水溅出来,
打湿了她的裤脚。她没管,只是低声对乐乐说:“乐乐,先进屋去。”乐乐很听话,
看了我一眼,跑进了屋里。院子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你……回来干什么?
”秦雪终于开口了,声音干涩。“呵,这是我家,我不能回来吗?”我往前走了几步,
皮鞋踩在院子的土地上,与这里的环境格格不入。“我回来看看。看看你过得怎么样。
现在看来,好像……不怎么样啊。”我刻意打量着她,从她洗得发白的衣服,
到她那双因为长期泡水而有些红肿的手。我以为她会愤怒,会反唇相讥。但她没有。
她只是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挺好的。不劳你操心。”这种平静,
比吵架更让我难受。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无处着力。我心里的火气又上来了。“是吗?
王厂长呢?他不是很有本事吗?怎么没让你过上好日子?”我故意提起那个名字,
像一把刀子,插向我们之间最痛的地方。秦雪的身体猛地一颤,她抬起头,死死地盯着我,
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火焰。“陈劲,你***!”“我***?”我笑了,笑声里带着凉意,
“当年是谁一声不吭爬上别人的车?是谁给我一巴掌把我当仇人?现在倒说我***了?秦雪,
你还真是一点没变。”“你懂什么!”她突然喊了出来,声音尖锐,
“你除了会像个疯狗一样乱咬,你还懂什么!”“我不懂,那你告诉我啊!”我逼近一步,
几乎要贴到她的脸上,“你告诉我,那天晚上你和王厂长在车里干什么?你告诉我,
这五年你是怎么过的?你告诉我,你凭什么……”我的话没说完,
因为我看见了她眼睛里的水光。那不是愤怒,是委屈。像决了堤的洪水,
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伪装。我愣住了。这五年来,我第一次看见她哭。就在这时,
院门外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是……是阿劲吗?你回来了?”我转过头,
看见隔壁的张大娘拄着拐杖,正颤巍巍地站在门口,一脸的不可思议。
秦雪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她飞快地擦掉眼泪,对张大娘说:“张大娘,您怎么来了?
”张大娘没理她,径直走到我面前,浑浊的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我。“好小子,还知道回来!
你知不知道,你这一走,小雪她……”“张大娘!”秦雪急切地打断了她,“别说了!
”“为什么不说!”张大娘突然提高了音量,拐杖在地上重重一顿,“他陈劲有权利知道!
你替他扛了这么多,他凭什么还在这指着你的鼻子骂!你当年的委屈,今天必须说清楚!
”我看着她们,心里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委屈?她有什么委屈?
05张大娘的话像一颗石头,在我心里激起了千层浪。“张大娘,您让她自己说。”我转头,
目光重新锁定在秦雪身上,“我倒想听听,她有什么委屈。”秦雪的脸上一片煞白,
她抓着张大娘的胳膊,不住地摇头:“大娘,求您了,别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过去?
”张大娘一把甩开她的手,气得胸口起伏,“要不是你死要面子,不让我告诉他,
他能误会你这么多年?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傻!”张大娘不再理会秦雪的阻拦,她转向我,
指着秦雪,声音里带着哭腔:“阿劲啊,你错怪她了!你真的错怪她了!”“当年你哥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