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没有日月星辰、只有永恒黑云和工厂红光的鬼地方,时间的概念变得模糊不清。
可能是一分钟,也可能是一年。
那束缚着意识的、冰冷的金属囚笼感,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变得更加清晰、更加真实。
那无处不在的嗡鸣声、那刺鼻的气味,都在顽固地提醒着他:这不是梦。
“咔哒…滋…”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微不可查的震动,那螺旋状的金属眼睑,再次以缓慢而滞涩的方式,一层层旋转着打开了。
淡蓝色的微光,重新亮起。
视野,依旧是那片由黑云、烟囱、怪诞工厂和无穷无尽的金属垃圾构成的、冰冷死寂的地狱景象。
没有丝毫变化。
绝望,如同冰冷的钢水,瞬间灌满了秦岳意识的每一个角落。
之前的自我欺骗被彻底粉碎。
“不是梦…”这个认知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他的意识核心上。
“我…我真的…死了?
然后…到了这里?
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紧接着,一个更加荒诞、更加让他毛骨悚然的念头猛地蹿升:“等等!
我…我在看东西?
我有‘视野’?
我有‘身体’的感觉?
虽然感觉不到手脚…但我能感觉到…这个‘容器’的冰冷和禁锢…我能‘操控’眼皮开合?
虽然感觉很机械…很…陌生…”他尝试着“转动眼球”。
没有眼球转动的肌肉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 “镜头伺服马达转动” 的轻微嗡鸣和震动感。
视野随之发生了偏移,从堆积如山的垃圾堆顶部,平移到了旁边一堆扭曲的金属管道上。
“这…这感觉…像是…在控制一个… “摄像头”?”
秦岳的意识剧烈地震荡起来,一股寒意瞬间席卷了他。
“难道…难道我…我的意识…在一个… “机器里”?!”
这个念头太过惊悚,几乎让他的意识再次陷入混乱。
他猛地尝试“低头”看自己!
没有脖子,没有身体。
只有视野极限下缘,那覆盖着厚厚锈迹和油污的、坑坑洼洼的、暗沉金属质感的… “弧形表面”。
那显然不是人类的皮肤,而是某种… “钢铁外壳”?
视线再努力往下“瞥”——能看到的,只有支撑着这个“头部”的、几根同样锈迹斑斑、深深嵌入下方垃圾堆里的金属支架残骸。
没有躯干,没有西肢!
“不…不可能!”
秦岳的意识在无声地尖叫。
“我…我是一个头颅?
一个… “机器人的头颅”?!”
穿越?!
他瞬间想到了这个词。
那些网络小说里泛滥的情节。
可是…别人穿越,要么是王孙公子,要么是天赋异禀,最不济也是个完整的人!
他呢?
他秦岳,龙国顶级的物理学家,耗尽心血研究意识传输,结果自己猝死之后,意识真的“传输”了!
却传输到了亿万光年之外、一个被金属和浓烟覆盖的异星、一个巨大垃圾场里、一个只剩下一颗破脑袋的废旧机器人身上?!
这简首是宇宙级的黑色幽默!
是对他毕生研究最残酷、最荒诞的嘲讽!
“嗬…嗬…”一阵短促、刺耳、带着强烈电流杂音的“笑声”,不受控制地从他意识所在的“头颅”里发出。
那不是他的本意,更像是这具破烂躯体自身的某种故障反应。
这声音在死寂的垃圾堆里显得格外突兀和诡异。
“嘿!
伙计!
你终于又‘活’过来了?!
我就说嘛,你这破铜烂铁命硬得很!
哪那么容易彻底熄火!”
一个沙哑、带着明显金属摩擦质感的声音突然从秦岳的右侧传来,语调里充满了惊喜和一种…老友重逢般的熟稔。
秦岳的意识猛地一震!
有人?!
不,有…其他存在?!
他几乎是本能地操控着视觉传感器(或者说“眼球”),带着一种滞涩的“咔哒”声,艰难地转向声音来源。
映入淡蓝色视野的,是另一颗同样残破不堪、半埋在垃圾堆里的机器人头颅。
这颗头颅比秦岳附身的这颗看起来还要古老和凄惨。
它只有一只圆形的光学镜头还勉强能亮着微弱的红光(另一只镜片完全碎裂,只剩下黑洞洞的窟窿),头顶的装甲板缺失了一大块,露出里面纠缠的、沾满油污的线路。
它的“嘴部”位置是一个简易的扬声格栅,此刻正微微震动着。
“就是就是!”
另一个略显尖锐、带着滋滋电流声的声音从秦岳的左侧响起。
“昨天听你说能量核心读数都快见底了,警报响得跟催命符似的,可把我和老钻头给愁坏了!
还以为这次真要彻底告别,被送进那边的‘大嘴’,它似乎朝工厂熔炉的方向努了努‘脸’。
里回炉重造了呢!
嘿,没想到啊,关机了一晚,你这‘眼睛’又蓝了!
虽然比昨天暗了不少…哈哈,欢迎回来,老伙计!”
左侧的那颗头颅状况稍好,但脸上也布满了深刻的划痕,一只机械耳朵(天线?
)耷拉着,只有一只三角形的绿色光学镜头在稳定地亮着。
两个…会说话的…机器人头颅?!
它们认识“我”?
它们说“我”昨天快死了?
今天又“活”过来了?
它们把“我”当成了原来的那个机器人?
秦岳的意识一片混乱。
信息量太大了!
他需要理清头绪。
首先,他必须确认自己的身份,也必须了解情况。
他尝试着“说话”。
“呃…你…你们…”声音从他自己头颅的扬声器里传出,是一种极其干涩、带着严重失真和电流杂音的合成音,与他记忆中自己温润的男中音天差地别。
更让他惊愕的是,他发现发声非常困难,仿佛一个地球人类声带严重锈蚀了的感觉,需要极大的“力气”才能驱动。
“是…谁?
这…是哪?”
问题问出,秦岳立刻感觉不对劲。
这声音…这发声方式…太别扭了!
而且,他问的是“你们是谁”,这显然不符合一个认识对方十几年的“老伙计”该有的反应。
果然,右边那只独眼红光的头颅疑惑地“嗯?”
了一声,红色的光学镜头闪烁了几下:“伙计?
你重新启动迷糊了?
还是核心处理器被垃圾堆压出BUG了?
我是‘CZ-7-Scrap-9987’啊!
你旁边那个是‘CZ-7-Scrap-10142’!
这里是我们的‘家’,CZ-7垃圾填埋场,B7区第14号垃圾坡啊!
我们仨在这破地方被黑烟熏烤,都待了快十五个标准循环了!
你昨天还跟我们唠叨你能量快耗尽了,怎么今天就全忘了?”
左边那只绿眼镜头颅10142也发出担忧的滋滋声:“对啊,老朋友你感觉怎么样?
核心温度?
内存自检有没有报错?
是不是刚才启动的时候撞到头了?”
秦岳心中一凛,看来它们确实把他当成了原来的那个机器人。
而那个机器人,似乎被同伴称为“CZ-7-Scrap-10355”?
一个简单的编号发音?
“我…我不是…”秦岳下意识地想否认,想大声告诉他们:我是秦岳!
地球龙国的科学家!
我不是你们认识的那个机器人!
但他立刻意识到这有多荒谬。
谁会信?
而且,他现在被困在这个铁脑壳里,连证明自己是谁都做不到。
更重要的是,他需要信息!
需要了解这个世界!
而眼前这两个“老友”,似乎是唯一能交流的对象。
他强行压下内心的惊涛骇浪,决定先顺着它们的话说,套取信息。
他模仿着那艰涩的发音:“我…感觉…很奇怪。
记忆…混乱。
很多…事情…不记得了。
包括…你们的名字…还有…我自己的。”
他故意说得断断续续,符合一个“刚苏醒可能出故障”的状态。
“噢!
天哪!
看来真是核心记忆体出问题了!”
9987的红光镜头担忧地闪烁着,“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我是9987,它是10142。
至于你…”它顿了一下,似乎在检索,“你的完整编号是‘CZ-7-Scrap-10355’。
不过我们都嫌编号太长,平时就按我们三个被扔在这里的顺序叫。
我最早,是1号。
它第二个,我们叫它2号。
你最后来的,叫3号!
简单好记!”
CZ-7-Scrap-10355… 这就是原来这具躯体的身份?
一个被废弃了十五年、只剩下脑袋的垃圾机器人?
秦岳心中泛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
他堂堂顶级科学家,如今竟顶替了这样一个卑微到尘埃里的编号。
不!
他不甘心!
他是秦岳!
他必须记住自己是谁!
他集中意识,试图清晰地、大声地宣告:“不!
我不是3号!
我是秦岳!
秦!
岳!”
然而,当他的意识指令传递到发声系统时,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干涩的合成音艰难地从扬声格栅里挤出:“我…是…秦… you…呃…秦”字发音还算勉强清晰,但到了“岳”字,无论他的意识多么用力地想要发出那个完整的“yue”音,发声元件仿佛被某种物理限制或严重的损坏卡住了!
只能发出一个短促、模糊、类似“you”的音节!
而且最后一个关键的“e”音,无论如何也发不出来!
“Q?”
老钻头疑惑地重复了一遍,“这是什么发音?
新的故障代码?
还是你给自己瞎编的‘名字’?
哈!
记忆芯片果然被垃圾砸坏了!
名字?
那是只有上面那些‘完整体’或者‘管理者’才配拥有的东西!
我们这些被扔进垃圾场的‘残次品’、‘报废件’,只配有编号!
懂吗?
编号!
CZ-7-Scrap-10355!
这就是你!”
“秦… you… Q…”铁锈(10142)的绿光镜头也闪烁着,似乎觉得这个发音很有趣,又有点拗口,“听起来…怪怪的。
不过,既然你坚持,而且发音像是‘Q’…那以后就叫你‘Q’?
还是首接叫‘Q’顺口?
哈哈,随你高兴吧,反正你现在是个记忆存储芯片坏掉的Q了!”
它发出滋滋的、类似笑声的电流杂音。
秦岳,或者说,此刻被迫成为“小Q”的秦岳,彻底僵住了。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荒谬感淹没了他。
他想宣告自己的名字,想证明自己的存在,结果却连“秦岳”两个字都无法完整发出!
最后被这两个“废铁朋友”理所当然地解读成了他坚持要叫“Q”!
秦岳?
不,在这个冰冷的金属垃圾场,在另外两个只剩头颅的报废机器人眼中,他只能是“Q”。
一个刚刚“死而复生”,却似乎撞坏了“脑子”、连自己编号都记不清、还妄想有“名字”的、奇怪的“老伙计”。
淡蓝色的光学镜头,倒映着上方翻滚的、浓得化不开的金属黑云。
镜头深处,是属于顶级物理学家秦岳的、惊骇、迷茫、不甘却又无可奈何的复杂光芒。
而镜头之外,这具锈迹斑斑、仅剩头颅的机器人残骸,在CZ-7垃圾填埋场的B7区第14号垃圾坡上,被它的朋友们亲切地称呼着:“嘿,欢迎回来,小Q!”